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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你們村前段不是發(fā)生火災了嗎?”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道。
看起來“火災”兩個字讓他慌張到極點,他猛然發(fā)力,掙脫了我的手,朝遠處跑去。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不去追他。眼見他一溜煙跑沒了蹤影,我心里的疑惑,如同雪球越滾越大。
沿著山腳的小路,我在村里隨意地走動著,不時有些村民慌張地從我身邊閃過,瞟我的眼光里都充滿了惶惑。我只覺得郁悶難當。
早晨的太陽是淡淡的,照在田間未消盡的白霜上,那霜便抹上了淡金,一簇簇短小的稻茬,被凍得如針般聳立,尖端處毫光閃耀。山上的樅樹依舊是郁郁青青,針狀的葉子油油地亮著,在延綿柔和的山中涂抹出無限生機。那山如同一條長長的綠帶,隨意挽在村莊周圍,上方圍出一片碧青的天空,不見一絲云彩。天下籠著一窩格子似的田地,綠邊黃里,中間一些小人在活動,倘若從高空俯瞰,儼然一個巨大的象棋盤。這種農(nóng)村景象一向令我心曠神怡,如果不是這村子如此怪異,我一定要好好欣賞欣賞這里的景色。然而此時,我卻滿心煩亂。在村子里行走了一陣,很想找個人問些情況,卻始終沒有機會,沒有人肯讓我靠近,似乎我身上帶著可怕的病菌,看見我,他們就遠遠地繞彎子躲開了。比較起來,金叔的笑容實在可貴。
正郁悶時,一個高大的青年人朝我走過來。實際上,他已經(jīng)遠遠地看了我好一陣。我望著他,不知他是只經(jīng)過我身邊,還是的確來找我的。
他筆直地走到我面前,停了下來,這讓我有了些受寵若驚的感覺——在三石村,這是第一個主動來到我面前的人。
“你是外地人?”他問我。
我點點頭,將我告訴村長的那番話又告訴了他一遍,他邊聽邊點頭,等我說完,笑了笑道:“你還是回去吧,我們村沒什么事可以讓你寫的?!?/p>
我看著他:“我不能回去,我必須完成采訪任務,不然會被辭退的,我家里很窮?!闭f這些話時我覺得自己有些卑鄙,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這個村子的人,都仿佛被看不見的鐵幕遮得嚴嚴實實,不輕易將他們的內(nèi)心展示給人看,如果我不這樣說,恐怕連一點機會也沒有。
不知是不是我這番話起到了作用,那漢子瞇縫了一下眼睛,望了望周圍的其他村民。那些人裝作不在意地在我們四周走動,但是我注意到他們警惕的眼神,不時從遠處瞟過來,仿佛是在監(jiān)視著我們。
漢子猶豫一下,正要開口說什么,一個人忽然大聲到:“大林,你不去淋菜,在這里說什么空話?懶骨頭!”說著便邁步過來,要將大林拉走。
“爹爹,他是記者,不相干的。”大林站得筆直,望著我,焦急地跟那人解釋。
我聽得他叫“爹爹”,不由詫異地看了那人幾眼——大林看來二十四五歲的年紀,那人也頂多三十五六歲,怎么竟然是他爹爹?看來這人保養(yǎng)得倒是不錯。
那人一聽我是記者,眼睛里越發(fā)溢出敵意來,死命地拉著大林,發(fā)著倔脾氣,一張黑臉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露,幾巴掌扇在大林身上,大聲咒罵著他。大林不情不愿地被他拖出好遠,只聽得他們在不斷低聲爭執(zhí),兩個人用鄉(xiāng)下方言飛快地說著,雖然這種方言我大致聽得懂,但是速度一快、聲音一低,在我聽來,就無異于鳥語了。兩人嘰里咕嚕一陣,那人終于被大林說服,放開了他。
“記者,我?guī)憧茨阋吹臇|西?!贝罅殖易哌^來,猶豫一下,“你看完就走是吧?”
我點點頭。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跟他說的采訪目的,是要針對消防寫一些事實報道,正好他們村里的祠堂大火是個極好的例子。這個借口,跟昨天對村長說的不一樣,不過現(xiàn)在村長不在這里,也就由得我胡說了。至于看過祠堂以后我是不是立刻就走,那就到時候再說了。
大林帶著我沿著山路繞行,其間我?guī)状握宜f話,他都不理我,有時候山路狹窄,我朝他身邊靠近一點,他都似乎受驚了一般,立即跳得老遠,讓我分外詫異。
似乎這村里的人都不喜歡被人碰觸。
一路上遇見不少人,見了我,都是警惕的表情,讓我感覺自己是個特務,而大林則是漢奸。這種感覺真是讓人又氣又笑,大林也是一臉無奈,只是反復對那些人說:“你去問我爹爹去,你去問我爹爹去……”
繞過了半座山,一片空地豁然出現(xiàn)在面前,讓人眼前一驚。
這是一片焦土。
當年祠堂的地基上,還殘留著半片土磚的墻,上面支棱著幾根燒焦的梁,墻被燒得漆黑,四周一地都是稻草和木頭的殘余,一片黑色狼藉,風吹過時,偶爾還會蕩起一些黑色的灰塵。在那些燒成炭的長木頭中間,有一些深黑潮濕的印記格外醒目。那是一些人形的痕跡,一個個,有大有小,橫七豎八,布滿了地面,看得我背上一涼——我想起趙春山說過,當時全村的人都在祠堂里吃飯,突然火就起來了,那樣大的火,誰也逃不出去;據(jù)三娃臨死前的說法,全村的人都被燒死了——現(xiàn)在看到這滿地的人體痕跡,我仿佛見到了當時的慘狀,看來趙春山說得沒錯,這樣大的火,不說全村人都燒死,至少是要死上幾十個人才是。我在遍地殘跡中小心地邁步,不時要避開一些支在一起的木頭。隨著深入火場,地上人體的痕跡越來越多,我大致數(shù)了數(shù),已經(jīng)數(shù)出了100多人,這個數(shù)字讓我十分吃驚。根據(jù)政府的調(diào)查,村里一個人也沒有死,甚至連受傷的人也沒有,但是地上這些分明的燒焦的人形,又是如何來的呢?根據(jù)我有限的消防常識,人如果被燒得能在地上留下這樣的痕跡,大約這條命也就差不多了。
這100多條人命,居然全部都絲毫未損?
我搖搖頭,這絕對不可能。
沒來由的,忽然一陣心悸,我打了個寒噤。望望身邊一言不發(fā)的大林,不知他當時是否也在火場里?
不知這些燒焦的人形中,是否就有大林?
這種想法讓我又打了個寒噤。我不自覺地離他遠一點,四面看看,這里背靠著山,遠處有幾個人在那里,都是三石村的村民,太陽雖然照著,光線卻并不強烈。
假如真如趙春山所說,這村里的人,實際上都已經(jīng)死了,那么,我所見到的這些人,就都不是人?!
如果是這樣,我自己,處在一個什么樣的境地?
一陣微風拂過我的臉,我感到自己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看完了?”大林突然出聲,嚇了我一大跳。
“沒有,還要再看看?!蔽铱刂谱∽约旱男奶诨饒隼锫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