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不及多想,跟了上去。事后回想起來,我當(dāng)時的舉動過于莽撞,在這樣的黑夜里,這樣做是相當(dāng)危險的,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明顯有著古怪之處的村莊里。然而當(dāng)時,或許是一種本能,我緊緊地跟了上去,心里甚至涌起一種興奮的感覺。我一邊跑,一邊努力用電筒照他,可惜因為山路彎曲,燈光晃動得厲害,總也看不清楚,只知道是個男人。
那身影跑得飛快,幸好我的速度也不差,他左拐右彎,總也甩不脫我,便盡往樹林中鉆。我也跟著朝內(nèi)鉆,樹枝劃過臉頰,毛刺刺的有點痛。但是樹枝在阻礙我的同時也阻礙了他。這些樅樹的生長,有時候會體現(xiàn)一種讓人煩惱的集群傾向,一大堆樹長在一起,樹枝與樹干交織成一張嚴(yán)密的網(wǎng),人獸皆無法通行。現(xiàn)在,那人在樹林里躥了一陣,便被這樣一張網(wǎng)給卡住了,前進(jìn)不得。
他站住了。
而我還在繼續(xù)前進(jìn),只是速度放慢了,這讓我有充分的時間來觀察那個人,一束雪亮的光直射在他身上,他被這光照得身子一縮,似乎是想躲起來,又似乎是想逃走——但這只不過是很短的一個瞬間,很快,他便恢復(fù)平靜,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
他的臉暴露在燈光中。
甫一看清他的容貌,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額頭冒出了汗珠——那人,在燈光里,定定地望著我,赫然竟是梁波!
我完全沒料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與他狹路相逢,一時居然不知如何反應(yīng),只是呆呆地望著他。他也默默地看著我。我們對望了許久,他忽然朝我走過來,樹枝在他腳下咔嚓咔嚓地斷裂開來。我緊張萬分地看著他,他每走一步,我的心跳便加速一分。
“你其實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還要留在這世界上?”我說出了一句連自己也沒料到的話。此言一出,他全身一震,驀然站住了,在一個短暫的停頓后,忽然朝我沖過來,似乎想奪路而逃。我好不容易找到他,當(dāng)然不能讓他就這么走了,一挺身迎上去,猛然揪住他的衣領(lǐng),大聲道:“你究竟是什么東西?”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語音里的顫抖,不由暗自慚愧——然而我無法不膽怯,面前的這個,就是尸體人,從一具尸體殘缺的部分長成的特殊種族。想到這個,我忽然一陣惡心,只覺得手底下這具溫?zé)岬能|體,仿佛布滿了蛆蟲。
雖然恐懼而厭惡,我一直沒有松手。正要進(jìn)一步將他拿下,他卻已經(jīng)有所動作。從被我揪住衣領(lǐng)的一剎那,他的臉上便明顯地露出極度恐懼的神情,仿佛是被我的行為嚇壞了,所以在接下來的幾秒鐘內(nèi),他一直沒有反應(yīng)。不過這段時間持續(xù)得不長,很快,他便從那種震驚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低聲咕噥了一句什么,我還未聽得清,便只見他一彎腰,一股大力傳來,帶得我的身體也朝前傾去——他驀然立直身子,望著我,眼神有一剎那的猶豫,似乎是想對我說什么,然而我正全力想要抓住他,顧不得去聽他說的話。他這種表達(dá)的欲望一閃而逝,表情漸漸變了。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他眼睛里閃爍一種奇特的光彩時,忽然有種不妙的感覺。
那是什么感覺呢?
我正想弄明白,忽然一股勁風(fēng)從腦后襲來,頭上猛地著了一下,只覺轟的一響,尸體人那種混合著恐懼與其他說不清表情的面孔,在我面前清晰無比地定格了一小會,很快,一切都沉入了黑暗,電筒的光也消失不見了。
十三三石村(三)
多年以后,回憶起這一幕,所有的恐懼和慌亂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種感覺,無比清晰地印在腦海里,以至于所有聽我復(fù)述這一經(jīng)歷的人都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冬天的夜晚,睡在山里的地上,是很容易感冒的。
這看起來很滑稽,然而事實就是如此,當(dāng)時我被尸體人砸了一悶塊,當(dāng)場昏倒,中間醒來過一次,睜眼望了望四周,翻個身,居然又睡著了——的確是很冷。我沒有凍死是個奇跡,或者也可以說是人為,因為在那之后不久,村長就帶著人來將我抬了回去。據(jù)說當(dāng)時村長皺著眉頭看著我,眼睛里絲毫沒有流露出任何同情,冷冷地將我朝床上一扔,仿佛扔一件包裹或者其他物品——這些都是趙春山后來告訴我的。當(dāng)時我半昏迷半沉睡,一動也不動,將趙春山嚇了個半死。
“希望他明天能夠自己走出去,真是麻煩?!壁w春山告訴我村長臨走的時候扔下這么一句話。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才只6點多鐘,我頭疼欲裂,全身都酸痛無力。趙春山強(qiáng)行將我搖醒,將以上內(nèi)容轉(zhuǎn)告我之后,便要我跟他一起出村。我試著坐起來,卻一點力氣也沒有。趙春山皺著眉頭探了探我的額頭,確定我在發(fā)高燒。
“能走嗎?”他問。
我正要點頭,忽然想起一件事。
村長是如何知道我在那里的?
這件事相當(dāng)可疑,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而且尸體人昨夜突然出現(xiàn),是不是表示,他其實一直都沒有離開三石村?
一想問題就頭疼。我摸了摸頭,上面纏著一圈繃帶。
“是你幫我包好的嗎?謝謝你?!蔽覍w春山說。
他搖搖頭:“昨天你回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包好了,可把我嚇了一跳?!彼呀?jīng)穿好衣服,一點簡單的東西都提在手里:“走吧?”
我雖然發(fā)著燒,身體也不是很舒服,但要走還是沒有問題的,然而剛才想到的那些,讓我決心留下來——這個三石村,已經(jīng)越來越讓我懷疑了,與其盲目追蹤尸體人,倒不如在這里尋找線索——昨天尸體人之所以襲擊我,或許正是因為我的到來威脅到了他以及三石村的安全……我不自覺地陷入了沉思,直到趙春山不耐煩地連連推我,我才回過神來。
“我沒力氣走路。”我故意作出很虛弱的樣子,這并不困難,頭疼乏力是客觀存在的。
趙春山這個質(zhì)樸的漢子為難地看著我,連連搓手:“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他顯然是想盡快離開這個讓他恐懼的地方,然而以他憨厚的個性,又不好意思扔下我獨自在這里。
“沒關(guān)系,你先走吧,我身上有符?!蔽蚁怪a了一通關(guān)于福氣運氣五行之類自己也不太明白的鬼話,他聽得一愣一愣,不過好歹是明白我留在這里絕對沒有危險,他也就順?biāo)浦鄣馗腋孓o了。臨走時不忘叮囑我一聲“小心”,我一笑。
趙春山走后,我將被子卷好,準(zhǔn)備再睡一覺。剛剛睡著,又被人搖醒,睜眼一看,村長虎著臉站在我面前。
“你自己能走嗎?要不我找輛拖拉機(jī)送送你?”他問。
我越發(fā)的“虛弱”起來,聲音微弱地道:“起不了床,頭暈?!彼麘岩傻囟⒅遥坪跏且獜奈夷樕峡闯銎凭`來,我索性閉上眼睛,讓他獨自觀察去。從眼皮縫里可以看見他的表情十分為難,又似乎有幾分擔(dān)心,不知道是擔(dān)心我死在這里不好交代,還是擔(dān)心我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秘密——恐怕是后者居多。
他獨自站了一陣,終于嘆了口氣:“要不,我送你上醫(yī)院?”
我呻吟著搖了搖頭:“只是發(fā)燒,躺躺就好了?!?/p>
他再也沒有辦法,正準(zhǔn)備離開,我又叫住了他:“村長,謝謝你昨天送我回來——對了,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他。他怔了怔,笑道:“不用謝,我哪里會曉得你出事了,只是恰好經(jīng)過那里。”“哦,那你來得真及時啊?!蔽摇安磺逍选钡剜洁煲痪?,翻身“睡著了”,村長又站了一小會,便離開了。我悶在被窩里暗自好笑,但是頭卻真的暈起來,不多時,便真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