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那個“梁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王和小李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這個任務就落到了我的頭上。離開冰冷的法醫(yī)檢驗所,已經(jīng)是上午11點鐘。我將手插在口袋里,像個流浪漢一樣在人群中行走。中國的人和螞蟻一樣多,我到哪里去找一個……尸體人?老王他們?yōu)樾律牧翰ㄈ〉拿终媸沁^于貼切了,每當我想到這三個字,總仿佛有一陣冷風從背后掠過。
就算找到他,我又該如何做呢?對方是尸體變成的人,具有驚人的愈合能力,我既無法將他抓住帶回來,也無法消滅他,除非是和他進行談判——這種想法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可笑。
然而小李那句話說得對:“盡力吧?!?/p>
盡了力,才不會后悔。
到哪里去找……尸體人?
無數(shù)的人匆匆從我身邊走過,他們的腳步如此匆忙,仿佛每個人都有要務在身,而我這個真正有急事的人,倒看起來游手好閑了。
對那個尸體人,我們唯一知道的線索,就是他和梁波長得一模一樣,有可能是梁波的尸體自身復活過來了,也有可能是梁波的尸體的一部分生長而成——具體的原因我們暫時無法明確,找到他乃是當務之急。無論這個尸體人是如何形成的,他既然具有梁波的身體一部分,那么我們也就推論,他同時也具有梁波的某一部分情感——這種推論是在相當樂觀的情況下才可能成立,而如果它不成立,我們要尋找尸體人,就真的是大海撈針了。我們假設這個尸體人具有和梁波相似的情感,因此對尸體人的尋找,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就是對梁波的尋找。這種感覺很怪異,我分明知道梁波仍舊躺在停尸房里,卻又要出來尋找梁波,想想都覺得冷。
如果是梁波,他會到什么地方去?
我站在大街上的人群中,想象自己是梁波,莫名其妙的死了,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復活過來,我會到什么地方去?
我閉上眼睛,再驀然睜開——無窮的色彩與繽紛的圖案潮水般涌入我的眼睛,四周到處是人和建筑,汽車在鳴叫,沸騰的聲音在四處開花——從黑暗到光明,從沉靜到嘈雜,幾秒鐘改變一個世界——如果我是一個經(jīng)歷了死亡的人,驀然看到眼前這亂哄哄而富有生機的一切,我會感到多么孤獨和害怕。那么我會想要到哪里去呢?
我仿佛看見新生的尸體人在陌生的世界里蹣跚而行,想要弄清楚自己的來歷,他不明白自己是生是死,于是跑去醫(yī)院,希望得到醫(yī)生的幫助,然而誰也不知道他在醫(yī)院里遇見了什么、做過些什么,沈浩的死是否與他有關呢?從醫(yī)院里出來,尸體人游蕩在街上,也許是沈浩尸體上熟悉的香氣,引導他來到了公安大樓——沈浩的尸體沒有進入法醫(yī)檢驗所,而是留在公安大樓,等待省級專家鑒定——在公安大樓外,尸體人在法醫(yī)老王的眼里成為最可怕的風景,然后,寂寞的尸體人又走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揣測他的心思時,似乎能體會到他心里的傷感。我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或許是因為,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尸體人做過什么壞事——也許現(xiàn)在的尸體人,就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什么也不懂。
尸體人傷感而寂寞地走在不屬于死人的世界上,哪里才是他的歸宿呢?
我細細感受著他的內(nèi)心世界,不知道我的感覺對不對,但是當我心里浮起這樣的傷感時,一間泛著柔和的燈光的小屋出現(xiàn)在我心底,我驀然一驚——啊,那是我的家。每當我感到孤獨時,家總是最好的去處。
對于彷徨中的尸體人來說,家,是不是也是最好的去處?
這樣想來,我感覺自己找到了答案,立即興奮地跟老王通電話,將我的發(fā)現(xiàn)告訴他。
“你這么認為?”他問。
他問得我一怔:“你認為不對?”
他嘆了一口氣,聲音經(jīng)過電波傳輸,帶著點機械的感覺:“你是以人類正常的感情來揣測他,但你別忘了,他是尸體人,不是人?!?/p>
“你說的對?!崩贤醯脑捵屛依潇o下來,仔細想想,的確很有道理,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維方式來對待尸體人,“我先去梁家看看,看有沒有什么線索。”
“嗯,小心點?!?/p>
如果老王最后不叮囑這么一句,我或許就無牽無掛地直接去了梁家;然而他的叮囑,讓我意識到,也許我會與尸體人狹路相逢,到時候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不可預料?;蛟S是剛才要體會尸體人的心情,不知為何,忽然有了幾分傷感,先打了個電話給家里,問了父母安好,接著,便給貂兒打了個電話。
世界上有這么一種人,不強壯,不高大,卻好似一眼溫泉,每當與之相處,便仿佛周身沐浴在溫暖的水里,看似柔弱,卻有著深邃的力量。我越與貂兒交往,越是能感覺到她身體深處溫暖柔韌的美,水一樣蕩漾,將我無窮包圍,即使沒有見到她,只是聽到她的聲音,那種溫暖依舊會彌漫在我周身,消融了寒冷蕩起的白霧。我和貂兒的對話,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我甚至沒告訴她我遇到了什么,然而她依然安慰了我,用她的聲音和溫暖,輕輕地撫慰我。
放下電話,我輕輕嘆了口氣,打個電話給江闊天,他于百忙中找了個人,將梁家的鑰匙給我送來,我叫了輛車,直接去了梁家。
再次來到這棟小樓,當時的芳香已經(jīng)消失殆盡,正是午飯時分,家家窗口的抽油煙機呼呼鼓動,小區(qū)內(nèi)縈繞著人間煙火味道,樓道口不時有下班的人進入,比上次來要熱鬧了許多。
梁家門口卻依舊冷火秋煙,只幾天工夫,門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灰塵。我掏出鑰匙,開門進屋。四面的窗簾都沒有拉上,陽光通透地射進來,照得屋內(nèi)十分明亮,纖毫畢現(xiàn)。
屋內(nèi)和我們離去時一樣,沒有什么變化,一切物件各歸其位——實際上,我們當初來的時候,這里也十分整潔,門口倒下的那只陶瓷花瓶早被警察順手扶好,不見凌亂痕跡。梁波死后,梁納言也失蹤了,這套房子,也就這么寂寞地過了這么多天。我走進梁波的房間,略微掃了一眼,立即發(fā)現(xiàn)不對。這房間里原本十分凌亂,到處都扔著東西,現(xiàn)在卻被收拾得十分整潔,不見絲毫臟亂。
我的心怦怦跳起來——是誰回來過?是梁納言還是尸體人?
我匆匆審視一番屋內(nèi)的東西,打開衣柜的門看看。我記得上次打開這衣柜時,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里的衣服被取走了許多,但是仍舊有大半柜的衣服在內(nèi)?,F(xiàn)在情況又發(fā)生了變化,衣柜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一件衣服也不存。
衣服都到哪里去了?我滿懷疑惑。如果回來的是梁納言,他為什么要拿梁波的衣服?從上次看到情形來看,這衣柜里的衣服,應當都是梁波那種年輕人穿的才是——難道回來的是尸體人?
我忽然覺得全身一寒,仿佛身后有個人。我深深吸了口氣,猛然一回頭,卻只看見門的影子靜靜地鋪陳在地板上,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