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場被封鎖,尸體由不斷擦汗的老王帶回去解剖,江闊天用車載著我在公路上飛馳,已經(jīng)是夜里九點多鐘,這個城市卻依舊處于亢奮狀態(tài),車流如織,兩旁的人行道上,人們或急或緩地行走著。我搖下車窗,冰冷的空氣涌了進來——雖然比前幾天暖和了許多,卻依舊寒冷,但只是這略微增高的溫度,就足以讓人們從蟄居的房間里走出來,走到大街上來?;蛟S是因為現(xiàn)代人太寂寞?或許,只有在街上,在人流中,他們才會覺得不那么孤獨,盡管那些熱鬧其實都是屬于別人的。
如果昨天的溫度也有這么高,深夜的人也有現(xiàn)在這么多,郭德昌是不是就不會死?
我搖了搖頭——今天的人很多,沈浩卻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受了重傷,而梁波也在一個并不偏僻的角落里死去了。
兇手是梁納言嗎?不可思議,我很難想象他會殺死自己的兒子。
郭德昌、沈浩和梁波這三件案子,幾乎是接連發(fā)生,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沒有什么聯(lián)系,但是在現(xiàn)場都有那種神秘的香氣,那香氣——想到那種香氣,我不由又冒出了冷汗,那是一種多么奇特的芳香,仿佛帶著魔力,一種近乎妖異的魅惑——它要魅惑誰?我意念中的那種香氣,在遠離了梁波家的公路上,突然強烈起來,強烈得近乎真實,我趕緊將頭伸出窗外,大口大口地吸進幾口冷得發(fā)痛的空氣,這才強行驅(qū)走了那種芳香的襲擾。
“怎么了?暈車?”江闊天奇怪地看我一眼,同時抬手抹了抹額頭。他這個動作讓我心中微微一動,朝他額頭看去,在迎面而來的車燈照射下,他一向冷如巖石的額頭,居然也密布著一層汗珠。
莫非他也感到害怕?
“你看我干什么?”我長久的凝視讓他不自在,他不滿地瞥了我一眼。
我緩緩收回目光,朝靠背上一靠,閉上眼睛:“你很害怕?”
他沒有回答,但是車子卻猛然一拐,又立即恢復(fù)了正常。
“是的?!彼聊魂嚭蠡卮稹?/p>
然后我們都不再說話。
當恐懼成為所有人共同的感受之后,很難說這種恐懼是被放大還是縮小了。
我們默默地行駛了一大段路,看著兩旁人們輕松的神情,不由十分羨慕。如果生活中永遠,沒有波瀾,就這樣平緩地過一輩子,是不是也是一種幸福?
車子在立交橋上繞了一圈之后,在流光溢彩的燈光里飛馳,很快便離開主干道,走上一條岔路。才一上路,燈光便明顯一暗。這是一條通往郊區(qū)的路,周圍的標志性建筑比繁華地帶少了很多,城市的亮化工程顯然還來不及顧到這里,只在某些高層建筑的頂樓上有幾盞施工用的燈,除此而外,就是黑暗。路燈的光線也比市中心減弱了許多,鋪在地上,是昏黃的一小圈。
喧囂遠去了,耳畔安靜下來,江闊天降低車速緩緩滑行。
“你開到這里來干什么?”我問他。
他將車子停在路邊,抓起擋風(fēng)玻璃前的一瓶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這才開口說話:“不知道為什么,在人群中我覺得害怕。”
他這樣一說,我也有了同感。的確,遠離人群之后,那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突然消失了,即使是黑暗,也比熱鬧處的輝煌更令我覺得安全。
為什么我們會有同樣的感覺?
“老王也感覺到了害怕?!蔽艺f。
他掏出一支煙點燃,深吸一口,吐出來,淡藍色的煙霧像一條蛇裊裊盤旋,車內(nèi)騰起煙草的芳香。
“每個人都感到害怕。”他說。
他這話并沒有讓我覺得驚訝,我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從郭德昌的死開始,我們就害怕了?!彼^續(xù)說,“我們不是沒見過死人,我的膽量有多大,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說得很對,在我們讀書的時候,經(jīng)常夜里一起出去在墳?zāi)苟阎泻染疲m然沒什么意義,倒也體現(xiàn)了膽量),但是從郭德昌的尸體進入局里的那一刻起,有些微妙的變化就發(fā)生了。面對那具尸體,每個人都害怕了,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是大家的臉色都很難看,直到實習(xí)的小劉實在忍不住哭了出來,我們才知道,害怕的不止是自己,而是所有見過這具尸體的人。”他皺緊眉頭,將臉正對著我,認真地看著我,等著我的回應(yīng)。我卻心緒紛亂,只覺得這一切都如一團亂麻,糾纏難分。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恐懼,就這樣感染了每一個人?
我細細回味自己心頭的感覺——郭德昌死的時候、在醫(yī)院見到沈浩的時候、在梁家的房里,這種恐懼都滲入了我的骨髓,那是一種與一般的害怕不同的感覺,仿佛害怕的不僅僅是外界的東西,而是自己。
仿佛自己身體里有什么正在悄悄萌生,而這種萌生恰恰又是我所不愿意的、甚至是厭惡和恐懼的。
這只不過是一種朦朧的感覺,我無法將其組織成有條理的語言,就這樣亂紛紛地說給江闊天聽。他一邊聽,一邊不斷點頭,完全沒有不明白的表現(xiàn),反而以一副了然的神情看著我,等我說完,他又大力地點點頭:“正是這種感覺?!?/p>
我們又仔細討論了一番,卻始終無法找出這種感覺的根源——除了那種香氣,但是我們都下意識地避免談?wù)撃窍銡猓路鹉鞘且粋€禁忌。
停留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漸漸心情平復(fù),我們便驅(qū)車返回。天已經(jīng)很晚,我們都覺得疲倦,便沒有再回公安局,江闊天直接開車送我回家。
到了家門口,我和江闊天道過別,這才緩緩上樓。電梯的燈亮在11樓,我等了一會兒,覺得不耐煩,索性一步一步朝上走去。我的住房在六樓,這么點高度,爬起來不是特別累。只是樓梯間的燈壞了,一路摸黑上去,摸了一手掌的灰。
到了四樓時,不知從哪里吹來一陣風(fēng),輕輕飄過我鼻間。
冷!
我打了個寒噤。
伴隨著冷而來的,還有一種淡淡的芳香,熟悉的、具有魔力的芳香。
我立即站住了。
一團熱氣從我身邊掠過,那種香氣驟然一濃,我本能地伸手朝那團熱氣探過去,摸到一個毛茸茸的身體,仿佛是只貓,也可能是只別的什么動物。那動物飛速地從我手掌下掠過,帶著那種特異的芳香,消失在樓梯轉(zhuǎn)彎處。
而那種香,被風(fēng)一吹,也很快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