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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之后即是死亡(1)

王小波門下走狗:第三波 作者:歡樂宋


作者:胖貓小黛

本杰明坐在《游蕩》雜志社的辦公室里,雙手據(jù)桌,瞪視著那件彩色禮盒。清晨的辦公室顯得無比空曠,而它聳立在桌子的中央,顯得老而彌沉,突兀無比。窗外沒有陽光。是幻覺嗎?老本不能確定。那里仿佛有一片沒有盡頭的藍(lán)櫸林,天空看不清顏色。象每次余生之后一樣,世界總是顯得距離真實(shí)越遠(yuǎn)。

今天是圣誕前夜,這對老本來說毫無意義。生活的全部意義,就是“生存”并且“干活”。老本一如既往,清早出門,步行到雜志社,他總是第一個到的。他關(guān)掉安全門上的警報器,走進(jìn)廚房里為自己弄了一杯熱咖啡,從信箱里取出當(dāng)天的晨報夾在腋下,平靜地走向自己的辦公桌。這本來應(yīng)該仍舊是一個平淡的早晨,如果沒有出現(xiàn)那件禮盒的話。

第一眼看到這個用五彩薄紙包裹起來的怪物時,老本以為是哪個同事落下的圣誕節(jié)禮物,放錯了地方。他完全沒有想到收件人會是自己。很多年以來,事實(shí)上自從老本和前妻離婚之后,他就再也沒有收到過這樣的圣誕禮物。盒蓋上綴著一張?jiān)偕埿】ㄆ?,上面寫著老本的名字,沒有署名。那么,會是誰送的?這個東西就這樣盤踞在老本的辦公桌上,扎著的綢帶呵呵傻笑,一臉無辜相地仿佛在說:“不是我干的?!?/p>

禮盒包裝得很工整,半透明的彩色紙,用了四五種不同的色調(diào),不是超市里賣的那種便宜貨,折邊的地方還有指甲掐過記號的痕跡,金色綢帶結(jié),搭配得也相當(dāng)有品位,似乎出自女人之手。老本一生只遭遇過一個女人,就是小洛。然而,老本想,一定不會是小洛。

辦公桌上有一張小本的畢業(yè)照,穿著制服,大方帽有一點(diǎn)歪。還有一張父子倆在新西蘭南島釣魚的照片,小本的手里是一條長長的褐色Flathead。但是沒有小洛的照片。小洛是,而且僅僅是,老本的前妻,小本的母親,除此而外,老本和小洛已經(jīng)毫無關(guān)系。照片里的小本笑得有點(diǎn)靦腆,有點(diǎn)象伊恩。老本想不到自己會在這個早晨突然想起伊恩,就像突然撞開了一扇很久沒有開啟的門,讓他自己吃了一驚。也許是老了,人老了就容易開始回憶,不管那些回憶埋得有多深。老本伸出手指下意識地擦拭了一下相架的玻璃,其實(shí)玻璃很干凈,沒有一點(diǎn)灰?!跋嗉苡幸稽c(diǎn)舊了,”老本想,“得在新年里換一個?!?/p>

回憶里的小洛身段修長,皮膚緊湊,渾身上下是一種明亮的小麥色。洛儷亞愛把身體暴露在林子里清晨的微風(fēng)中,讓早寒肆意地在渾身爆起著無數(shù)纖細(xì)的小疙瘩,她不在乎。那時候,她在老本的眼里幾乎就是阿佛洛狄忒的化身。嗯,她應(yīng)該依然還是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忒本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然而,小洛不是一個細(xì)致的女人。她沒有用彩色薄紙包禮物的耐心,也不會呆在廚房里給圣誕節(jié)晚餐做烤菜。她有的是錢,任何錢買不來的東西她都盡量不去看。老本不相信歲月會改變這個女人,就像老本不相信歲月會把那具美麗的身體變成一個皺巴巴的廢紙袋。老本已經(jīng)有將近二十年沒有見過她了,在他的心目中,她一如二十多年前一樣,腰肢柔軟,從來記不住任何人的生日。

老本記得初遇小洛的那個早晨,自己正坐在北領(lǐng)地那座捕鱷人的棚屋里撫摸著額頭的傷口?;屎髽逢?duì)剛剛發(fā)行了《Bicycle Race》的音樂錄影帶,畫面上滿布著參加裸體自行車比賽的金發(fā)美女。這讓老本無比困惑。人間有那么多美人?如果不是人間,還會是哪里?別逗了,不會是天堂的。那天早晨,小洛就是這樣一絲不掛地騎著一輛白色山地賽車出現(xiàn)在棚屋門前,在她的身后是北領(lǐng)地死一樣的藍(lán)櫸林。

額頭的傷口足有三公分長,是昨天下午一條咸水鱷的杰作。作為一個捕鱷人,老本對自己的生活充滿了疑問。昨天下午伊恩死了?;锇椤⒋顧n和兒時的好友,捕鱷人伊恩死了,死在鱷魚的嘴里。老本沒有死,但是他恍恍惚惚,沒有了活著的感覺。

那天下午,老本和伊恩騎著摩托出發(fā)去尋找咸水鱷。有一個老主顧,這次要一條“真正的大家伙”。在此之前,為了捉一條淡水鱷,伊恩弄傷了胳膊,而且一天比一天痛得厲害。伊恩的臉龐狹長線條柔和,總是帶著一種靦腆的微笑,一喝酒就會臉紅。如果沒有一手一腳的老繭,他簡直就像一個老婆子,樂意守著湯鍋,一面攪拌一面嘮叨。伊恩的胳膊扭傷得很厲害,熱牛糞混合伏特加包裹胳膊的療法完全沒有效果,這些都在伊恩的臉上明明白白地掛著??墒抢媳緵]有其他辦法,除非離開這個鬼地方。老本給了伊恩一大瓶劣質(zhì)烈酒,出門去找老砍特。老家伙是鎮(zhèn)子上最老的捕鱷人,有不少老主顧?!叭滓陨系拇蠹一?,咸水鱷?!崩霞一镎f,“小子,記住,咸水鱷!”

他們本來不應(yīng)該變成兩個捕鱷人,他和伊恩,那年他們都還太年輕。西澳家鄉(xiāng)田野里的生活,平淡得可以從二十歲一直看到八十歲,而且老家伙們總是那樣,不把人放在眼里。交配期里分欄的公羊有一股強(qiáng)烈的氣味,強(qiáng)得像鋼叉,會一下子刺進(jìn)鼻子里,讓人什么味道也聞不到。云行走的時候在草地上投下一塊又一塊陰影,陰影里頭是一扎扎捆實(shí)的干草,又造成云以外的一塊塊陰影。老本和伊恩仰面躺在干草堆的旁邊,看著對面山坡上不知疲倦拼命啃著草皮的羊群,很容易就能看到自己老死時的樣子。伊恩說,“本,我們走吧,去徒步旅行,哪里都會比這里好?!彼麄兙妥吡?。如果不離開那些農(nóng)場,就不會變成捕鱷人,也許伊恩就不會死,至少不會那么死去。生活,就是“生存”并且“干活”;到哪里也是“生存”“干活”;除此以外就是死亡。那時他們不懂得這些。那時怎么可能會懂得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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