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yuǎn)處的垃圾筒上躺著一支用了一半的口紅。
一只鳥正用嘴啄食著它,它見許正看它,歪頭打量了一會兒他,眼睛瞪得溜圓,爪子在不銹鋼制成的筒沿上輕輕一蹭,又躍回空中。
濕漉漉黑色的人群漸漸看不清面龐,夜色馬上就要來了。這些吱吱喳喳的聲音到底想要說明什么?許正終于聽見那少年的哭聲,像一條被扼住七寸的蛇嘶嘶地響。他的脖子被女人死死掐著。他的脖子上應(yīng)該會留下一些月牙狀的淤痕,這是一種符合大多數(shù)女人審美標(biāo)準(zhǔn)的形狀。許正望向女人,女人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脖子上的肉抖個不停。她是一頭從侏羅紀(jì)來的黑乎乎肥嘟嘟的暴龍。
許正不無傷感地想著。
她也是這樣的,雖然沒有這樣黑,這樣肥。
她哭起來的時候鼻子眼睛嘴會皺成一小團(tuán),像隨時都可能斷過氣,讓人心驚膽戰(zhàn)。有時,哭著哭著,就沒有了半點(diǎn)兒聲息,眼珠翻起,手腳抽搐。他趕緊蹦過去,手忙腳亂地掐她人中,她醒過來,哇一聲,人就奔向了廚房。
廚房里有煤氣管道。廚房里還有菜刀。對了,還有剛從超市買來的一大包洗衣粉,若吞下去,這也得管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喊爹。他只能迅速從抽屜里翻出早已寫好字的紙牌掛在胸口,撲通一下,直挺挺跪下,蠕動膝蓋,一步步往廚房方面走去。紙牌上的字隔三差五要換,要求言簡意駭,一針下去便能觸及靈魂。譬如,“我是狗。”又譬如,“我罪該萬死?!?/p>
認(rèn)識錯誤總是很快,改正錯誤總是很慢。很多個夜里,她都憤怒地用手指頭戳在他腦門上。她說,狗改不了吃屎。他非常清楚一條吃屎的狗會死得多么辛苦。首先是人拿棍子敲,敲死;再拿繩子吊,吊死;又扔入土里埋個幾天幾夜,悶死;最后從土里扒出,扔入沸水燙,燙死。所以,他沒敢再吱聲,躺在床上側(cè)過身去看窗外的云,書上說玉皇大帝的外甥也養(yǎng)了一條狗,天天吃香喝辣,不必吃屎,可惜整個天庭也就那么一只。天上的“養(yǎng)狗證”一定很貴。
許正突然想抽煙,喉嚨里癢得厲害,他抖抖索索地從口袋里掏出香煙。一包“南京”十元錢,一根香煙五角錢。他小心翼翼地撕開煙盒上的塑料封皮。沒有人看他,可他還是感覺自己卻是一個賊,他轉(zhuǎn)過身,身體與墻壁形成一個銳角,他又緊張地往四周掃了一眼,再劃著火柴。小時候他偷姐姐的五角錢買的冰棍真甜,這煙抽到嘴里卻苦澀得緊。許正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她幫他買的。買了一條“南京”,說得抽一個月,抽好點(diǎn),抽好些。許正記得當(dāng)時自己問她為何不買“白沙”,一樣的價錢可以買兩條。她發(fā)了脾氣,立刻把煙甩在他臉上。許正知道她很委屈。她一向就討厭男人抽煙。她肯為他買煙已是做了極大犧牲。他趕緊賞給自己一記嘴巴,并向她保證這條煙一定會抽一個月。然后問她,是不是發(fā)獎金了?她沒理他,轉(zhuǎn)過身,擰開電視,一屁股坐下,腳后跟一蹭,甩出一只高跟鞋,另一只鞋子掛在大腳拇趾頭晃過來晃過去。她面無表情,他卻有點(diǎn)兒暈頭轉(zhuǎn)向。他拿不準(zhǔn)主意該說些什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愣了一會兒,伸手想去抱她,手剛按到她胸口,她已迅速彈起,眉毛一豎,脆生生的牙齒咯吱一咬。這也怨他,他剛從外面回來竟然忘了洗手,活該滿臉唾沫。
額頭隱隱生疼。今天是他生日,三十歲。昨天他與她吵了一架。忘了為什么吵,只記得她那張扭曲的臉。她還扇了他一記耳光。手勁很大,那記耳光脆生生,貨真價實(shí),一點(diǎn)也不像那些被新聞曝光的注水肉。許正下意識地摸了把臉,還是疼,不過這可能與她無關(guān)。
許正縮起脖子。風(fēng)真大,像頭受了傷的熊瞎子,伸著舌頭在臉上亂舔,每舔一下,臉上就似乎被撕下一層皮,火辣辣的疼。女人已經(jīng)大獲全勝,那少年被她拖到一個商店門口。許正聽見幾個行人在交頭接耳,說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不得了的不得了,撞了人不肯承認(rèn)也就算了,竟然還動手打人?
許正又聽見幾句臟話,都與英文字母“B”有關(guān)。他想笑,瞟了眼紅綠燈,心中一動。街上沒有戴紅袖套的老人,空中也沒有鳥鳴,一切靜止下來,在剎那間,便恍惚化作一塊寂靜的鏡面。他突然覺得疑惑,自己剛才所見的是真實(shí)的嗎?它極可能是幻覺。體積這么龐大的一個女人怎可能分辨不出是誰撞了她?這里又不是在黑燈瞎火的小巷里。何況大家都這么說,而人民群眾的眼睛一向雪亮。這可是領(lǐng)袖的教誨。事情的真相應(yīng)該是女人所述,不然,這少年為何不再掙扎?所謂理直氣壯,他一定心虛了,而把自己撞到樹上的人也一定是他。真疼。許正揉揉額頭,腦袋里似竄入了幾只大頭黃蜂。
2
我給你講個故事。
一對夫婦在過鐵路。女人在說,男人在聽。都是一些閑話。女人說得很開心,男人聽得很認(rèn)真,兩人手牽手。女人的鞋子突然崴入兩根鐵軌的凹槽,鞋帶扣死在一顆生銹的鉚釘上。一開始兩個人還有說有笑,互相逗樂,可幾分鐘后遠(yuǎn)方響起刺耳的汽笛聲,火車轟隆隆駛近。女人嚇白了臉,男人也慌了,但女人的腳仍卡得死死的。看著越來越近嘶嘶吼叫著的鋼鐵怪獸,女人拼命地往外面推男人,她的手甚至抓裂了男人的臉。男人沒有離開,反而在火車撞來的一剎那猛地抱緊女人,并高聲喊道,親愛的,我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