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tǒng)的武俠小說中浸淫著長大,若非是一位知交的極力推薦,我決不會想到去看《誅仙》。《誅仙》——網(wǎng)絡大蝦蕭鼎的玄幻(或者說仙俠)類巨作,憑著奇瑰的想像,宏偉的氣勢,雅致的語言,一下就吸引住了我。在那十數(shù)卷雋永的淚與笑里,多少未曾意料到的千回百轉(zhuǎn)啊!其中有情有義:看似無堅可摧的情義后面卻隱藏著背叛,表面的背叛后面又有磐石不移的情義;其中有佛有魔:似鐵的佛顏里突現(xiàn)神魔的猙獰,而魔者狠辣的表象下又有多少脈脈溫情!誰能忘記改變小凡一生的、普智與蒼松間那場波瀾詭詰的斗法?誰能從"萬人往"瀟灑無倫、笑傲蒼生的王者臉上讀出鬼王與長眠的女兒獨處時,那哽咽的半分啜泣?
蕭鼎的筆,是清水里的一株紅蓮,在水墨山水般淡淡的背景下?lián)u曳著的數(shù)葉菡萏;沒有太多濃墨重彩的渲染,恰似一道清清的淺流,慢慢地匯成一江大川,不經(jīng)意間就滲入了人的心底。起首兩節(jié)的平鋪直敘,被奇峰突起的滅族慘禍推入小小高潮,預示著看似平凡的張小凡一生的坎坷多變。如果只是一個禍起-學藝-復仇的簡單故事,流俗的情節(jié)很難滿足我們已被網(wǎng)絡養(yǎng)得萬分挑剔的胃口吧!《誅仙》的高明處便在于,把許多武俠小說用濫了的"惡善神魔交替"一番俗套和莊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道家思想融合了起來??嗫嘧穼さ恼嫦?,一朝揭開,卻原來,造化弄人?。⌒》财磪s性命只為遵守對普智臨終時的諾言,可成就自己一切的師尊竟然就是奪去幾百條生命的罪魁。正道本來是恩義的化身,哪知曉高不可攀的凜然下面,沸騰著幾許仇怨!莫說正邪的誓不兩立、佛道兩家的隔閡,就是青云門中,也有多少解不開的死結。沒有一百年前對萬劍一的不公,何來蒼松在青云大殿上的臨敵背叛?沒有蒼松為報仇勾結魔教而讓正道面對的覆滅危局,道玄又何必動用威力無窮的古劍誅仙?沒有垂死的普智同時傳給小凡的大兇之物"噬血珠"和佛門神功"大梵般若",當年那無知的村野孩童怎會卷入正與邪的紛爭?可是,命運里沒有"如果"。都說道心如水,佛法慈悲,白道領袖道玄的戾氣卻讓令他寧可錯殺、也決不放過。漫天芒落如雨,天地何等肅殺;誅仙劍下,小凡的命運看似注定!
人生一世,因緣宿命,冤冤相報;上一個仇恨衍生出下一個恩怨,就連擁有諾大法力的人,都一樣被上天的翻云覆雨手所撥弄。張小凡本是無辜,也要為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宿業(yè)償還。神佛真是無情物嗎?只見那流光溢彩的仙劍,絕不容情,鋪天蓋地,當頭壓來,壓來~~~~命運,豈能改變?!
可是......
是誰,那般溫柔地祈禱?“九幽陰靈,諸天神魔,以我血軀,奉為犧牲?!?/p>
是誰,那般決絕地凄美?“三生七世,永墮閻羅,只為情故,雖死不悔!”
無可抗拒的劍陣誅仙,粉碎了柔弱婉約的身軀;升騰而起的血色,污卻了晶瑩無暇的容顏。只為了,古潭里浮起的唯一面龐,風雨里相擁的那一絲溫暖。碧瑤,魔教最有心計和權勢的鬼王的獨生愛女,為了在誅仙劍下救出愛人,不惜動用最慘烈的厲血毒咒逆天而行,以自己的魂飛魄散來換取情郎的生還。怪不得啊,蕭鼎給她的兵刃是傷心小花;這凌波的瑤池仙葩,將那三生石上一個還未承諾的美麗盟約,盡數(shù)空付了癡情咒誓。傷徹的,何止是小凡的心,也是每一顆掩卷長嗟的心罷!
幸好蕭鼎的一念慈悲,讓碧瑤的金鈴攝去她的一縷香魂,留住了半分希望。從此以后,平凡的青云門弟子張小凡不見了,只有狠辣無情的鬼王宗大將鬼厲,行尸走肉地活在世間,生存的唯一意義就是尋找失傳的攝魂術來喚醒長眠的她。思悠悠,恨幽幽;怎生消得,狂心乘酒!歲月過往里,平添了幾多清瘦?
魔教的無冕公主就這樣成為了鬼厲胸口一顆無法除去的朱砂痣;憶起她,只有傷痛貫穿肺腑吧!但在鬼厲自己都不敢正視的心底深處,其實還有一個塵封的角落,收藏著一縷夜半的月光清輝。天琊藍芒的第一次盛放,就將陸雪琪冷若冰霜的容顏鏤刻在了心上。一出場,她就是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九天仙子,白衣勝雪,象一輪孤傲皎潔的明月,萬眾仰望。法力傲視儕輩,比武臺上凌空飄飛、使出神劍御雷真訣的小竹峰門下高弟,也會有凡人的七情六欲嗎?
故事的開始,陸雪琪的驕傲幾乎顯得無禮——她對著小凡手中難看的“燒火棍”時和其他人沒什么兩樣,都是譏刺嘲諷,雖然她的高貴氣質(zhì)讓她只用眼神表現(xiàn)一切。我常想,在什么時候,那身形單薄、似乎沒有特別之處的少年卻獲得了這下凡仙子的垂青呢?是死靈淵下不顧自身安危的相救?是死澤瘴氣里才看清彼此、便立即分離的瞬間?還是天帝寶庫前,將已成死敵的自己從粉身碎骨里的一拉?一絲一絲的想念,在歲月里疊疊相加。心頭的第一次跳動,也許是在那人還情竇初開、失魂落魄地戀慕著師姐時,便已悄悄地發(fā)軔。不經(jīng)意間,共同的患難已象一杯滋潤心靈的清茶。
沒有碧瑤的話,同門的金童玉女,也許有個令人遐想的未來吧?即使是正邪模糊的界限,也阻不住陸雪琪冰雪外表下飛揚的靈魂;越是這樣看似冷酷的女子,其實越是多情。就算小凡在古井的倒映里看見的是另一個人的玉容,他對陸雪琪的舍命救助也并不是無動于衷吧?只是通天峰上,誅仙劍下,那另一個她在小凡被師門和命運所棄的時候,拉住了他的手,付出了魂飛魄散的代價。從此以后,更在何處回頭?!
看完了十三卷《誅仙》,有三處令我泣下沾巾,無法自已:一次是為碧瑤的舍身奉獻,卻有兩次是為了陸雪琪!曾記得,明月夜,小竹峰,有人直把眉峰攢了千度。夢里的萬般思量,今宵的百次回顧。天琊出鞘,在無邊淚竹里的輕舞啊,爭得寂寞幾翦?墜入凡塵的仙子,為誰飲泣風露?苗疆的天水寨上,一度并肩而行。她的臉上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神采,對鬼厲吐露情懷,然后拔劍獨舞——表白,只是為了,斬斷情絲!癡絕,狂絕......曾經(jīng)靠近的兩顆心,到如今經(jīng)過多少傷懷嘆息,卻隔了一道深痕。她親手用劍刻下了這深痕,刻在世上,更刻在心上,一口殷紅灑落的鮮血,便是明證。
“你這又是何苦?”
鬼厲的這句話,又何必再問?
忽然在腦海中浮現(xiàn)陳世驤先生為我深愛的《天龍八部》所寫題記:“有情皆孽,無人不冤。”兩段情孽,一生一死(雖然一魂仍在),居然可以用同一闋詞來概括: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若說碧瑤之悲,讓人悲銘五內(nèi)、狂歌痛飲才能消解,陸雪琪之悲就是淡淡的,淡淡的憂傷,連綿不絕地刻在眉間心底,無從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