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紗解去，我慢慢適應了屋里的光線，我看到憐兒就在我身旁。她躺在襁褓中平靜地看著我，一如平常的篤定淡然。

“ 她是個可怕的孩子，不懼怕所有生疏的東西。連我都不覺被她震懾?！?/p>

我轉過頭，看到身后的女子，她和馬車上的那個女子一樣，一身黑衣。她的長發(fā)披散著，綿長發(fā)絲下的朱唇嫣紅，濃妝艷飾。她的右臂裸露在外，臂上帶著許多的金銀手鐲，不時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金屬質地的聲音。她比馬車上的那個女子少了幾分冷艷，但多了一些妖媚和尊貴。

“ 我是唐瀲秋，許多人都叫我唐三娘。你可以叫我三娘，或者，瀲秋?！?/p>

“ 唐三娘么！”我忍不住心中的驚訝。這個讓世間無數男人飲恨的女子，這個幾乎是以一人之力挽起蜀中唐門赫赫威名的女子，她曾經被我身邊的人們傳論詛咒和憎恨。洛期對我說過， “ 沾塵，有一天，你若遇到了蜀中唐三娘，就掉頭快跑。你千萬不要靠近她，更千萬不要讓她走進你的生命?！?/p>

“ 怎么，沾塵琴師也知道瀲秋的名字么？”她微微地笑，“ 能被名動天下的金陵兮家琴師記得，瀲秋不勝榮幸啊?！?/p>

“ 沾塵雖非江湖人，但也略知江湖事。蜀中唐三娘名盛如雷天下有誰能不知呢！”我微微向她施禮。

“ 名盛如雷么？”她苦澀地笑，“ 是天下恨我咒我的男人們，他們咬牙切齒而又心存悸懼地談論我，使得天下人都知道了我的名聲?！彼獾綉z兒的旁邊，對視著憐兒的瞳?！?這個孩子，她長大了以后，一定會成為一個倔強的女子?！?/p>

“ 唐三娘，我是來抱回我的憐兒的?！蔽艺f，“ 我要抱著她，回到我的家?！?/p>

“ 呵呵?！彼蛑仪敢獾匦Γ?當然，我并沒有說你不能帶走這個孩子，只是在你離開這里之前，有個人你必須見一面?！彼叩介T前，又回過頭來對我說，“ 還有，要記住，下次，叫我三娘，或者，瀲秋?！?/p>

我回頭看見了身后的那個男人———晉王趙光義。他微笑著低聲對我說:“ 沾塵琴師，做好你該做的事吧，不要無謂地沖動。這個世界，不是屬于你的世界?！?/p>

我又一次近切地見到晉王趙光義，竟是在這個奇怪的地方。世事難料啊。我不由得嘆了口氣:“ 實在是想不到，堂堂的晉王要見兮沾塵，也要這么大費周折?！?/p>

他懶洋洋地躺在雕鏤著祥龍的榻上，頭枕著唐三娘的膝。 “ 我更沒有想到，盛名赫赫的兮家傳人兮沾塵，竟然和南唐國母關系曖昧，情綿意切。兮沾塵，你這是褻瀆綱常啊！”

趙光義站了起來，他對我說:“ 兮沾塵，你不要以為你和小周后的私情真的能瞞過天地瞞過世人?！?/p>

門“ 吱”的一聲開了，一個女子走了進來，她站到我面前，怯怯地叫了我一聲:“ 沾塵琴師?！蔽伊r就呆住了。這個身材瘦小的黑衣女子，她竟是在金陵城破的那天消失在宋軍的馬蹄和號角聲里的那個稚澀的小宮女———宓兒。我打量著她，頓覺滄?；没磺校瑫r光倏忽經過。宓兒說可能是花的香氣已淡，不能再吸引美麗的鳥兒飛來舞蹈和歌唱了。這一切歷歷在目，但卻既切近又杳渺，我感覺恍然如夢，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 宓兒……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 不，沾塵公子，我不叫宓兒。我姓唐，唐雪雁。我是唐家五夫人的女兒，受晉王之命在金陵皇室潛伏的刺探。”

“ 唐雪雁，唐門中的人么？”我驀然驚覺，“ 唐門中的人……受晉王之命……？”

“ 不錯，是受本王之命?！壁w光義揮了揮手，“ 宓兒”退了出去。“ 兮沾塵，本王不怕告訴你，川蜀唐門是唐三娘的，而唐三娘，是本王的?！?/p>

趙光義說話時唐三娘就狐媚地笑起來，她笑著，全身柔枝一樣地顫擺。她夸張地斜到在榻上，劇烈地喘吁著。我看著面前英姿勃發(fā)的趙光義，突然覺得他的眼睛無比深邃茫遠，里面有著我永遠無法明知的寥曠。

“ 把江湖黑道玩控于鼓掌之間，本就不在本王的心上?！彼蛔忠活D地說，“ 我的心，在天下?！?/p>

“ 沾塵只是個琴師，您的心和天下，我都不關心，我只想帶著我的憐兒，回家?！?/p>

“ 兮沾塵，你的心上，就真的只有憐兒么？”趙光義說，“ 難道，你就真的忍心看著你心愛的女人，被那個蒼老獸性的男人肆意蹂躪，過著世上最恥辱的生活？你就這么冷漠，不想把她救出那罪惡的牢籠？”

“ 兮沾塵，像個男人一樣地告訴我?！壁w光義突然厲聲問我，“ 你說，小周后是不是你最愛的女人，她是不是你的織舞？”

“ 是、是，她是我的女人我的織舞。”我不再遲疑地回答，“ 我必會砸破那丑惡的牢籠，救她出來。我一定會兌現我予她的承諾。”

“ 你能夠么？你區(qū)區(qū)一個琴師，連違命侯李煜的身份還不及，你憑什么救她憑什么去兌現你給她的承諾。你不過是癡人說夢，自欺欺人。兮沾塵，你若想救你的女人，你就必須也只能聽我的。幫助我，取得天下?！?/p>

我手拿著黑紗走到門外，看見那輛馬車還在，那個女人還在車上，她的手指還在耍弄著那柄鋒利的匕首。我回過頭，紅漆大門緩緩關閉。大門上是一塊黑色的匾額———邀月山莊。懷里的憐兒不知何時已經悄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