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摩天(1)

夜歌 作者:四月胡楊


住到汴京以后,我開始失眠了。聽到外面不絕的夜風(fēng)吹拂,落葉的聲音。

我和夷芽搬進了一處小小的院落。小小的院落里鋪滿了青石。正房里的陳設(shè)簡單,全是日用的必需品。有一個小小的梳妝臺,幾樣平常的脂粉,是夷芽的。我把左邊的廂房改成了祠堂,把那些靈位一股腦兒放了進去。門被我用一把大鎖鎖上。我膩煩了,不再肯面對他們拜祭他們,任憑他們滿腹牢騷喋喋不休。

洛期死去以后,我在這個世界上幾乎再沒有一個朋友。這個小小的院落是只屬于我和夷芽兩個人的世界。

每天的清晨,我給夷芽梳頭的時候,都會察覺到她的蒼老。她打開窗戶,面對著陽光和微風(fēng),她不再那么貪戀黑暗了,她說她發(fā)現(xiàn)自己變了。她和兮流一樣,不再是大荒之上的神明。日光之下,皆為凡類。

我到街市上買菜,和所有的人都不說一句話。鄰居的朱大娘神秘兮兮地對四近的街坊說:“ 那座院子里,住了一個啞巴。一個會彈琴的啞巴少年?!?/p>

一個、啞巴、少年。我聽到她的話語,我從他們身邊走過,笑而不語。

所有的人都只知道我的存在,孤獨冷僻的我。沒有人知道夷芽。她像一段蹩腳的謊言,被我捏造出來,幾經(jīng)潤色,然后說給自己欺騙自己麻痹自己。每天,我都為了一個世上無人知道或者說也許并不存在的女子呼吸,思考,行走,掙扎。

夷芽在汴京的初春學(xué)會了煮湯。我頂著寒風(fēng)回到家里,她總會端上親手煮的熱湯,讓我品嘗,讓我溫暖。

靜謐的夜里,我們擁抱著睡在冷清的床榻上,她在我耳畔為我講述那些在丹穴山上盤旋飛翔的鳳凰。“ 它們都長滿了美麗的羽毛,拍動五彩的翅膀,在云霞深處悠長地歌唱。它們沒有憂愁和煩惱,只有不停地飛啊,飛啊,飛啊,飛。大荒終結(jié)的時代,我的眼睛已經(jīng)瞎了,軀體已經(jīng)沉眠在了歸墟的深底,很慶幸,沒有看到它們的死亡聽到它們的凄鳴。”夷芽緊緊摟著我,笑著說。

我在夜晚的沉暮里走過大宋王宮的幽長行廊,北風(fēng)呼嘯,我要回家,回去喝夷芽煮給我的湯。我轉(zhuǎn)過無數(shù)座詭異的假山,這時,一個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 沾塵。”我回轉(zhuǎn)過頭,看到了我的兄長兮南枝。他身披袈裟,長身站立在潔白的月下,他微笑,“ 沾塵,跟我走。跟我去北極星的東邊,尋找你的命?!蔽铱粗X子里一片空白,我忘記了我的天地和我的時光荒墟,我回家的路。

他轉(zhuǎn)過身,手指北極的璀璨星穹,面東徐行。我跟在他身后,穿過許多重許多重夢魘一樣的蒼白霧氣。他停下來,看著我,月光下他的臉上淌滿了眼淚,縱橫交錯,像一張破碎的網(wǎng)?!?對不起,沾塵。大荒以西,有一個地方,名叫‘沃野’。沾塵,那里的人們食用鳳鳥生的蛋卵,飲用天降的甘露,遠離戰(zhàn)亂和紛爭。在金陵時,我在鶯鶯的身體上,那里曾無數(shù)次跳進我霍亂的神智。我看到滿眼都是茂盛的甘華樹和甜柞梨樹,鸞鳥在自由地唱歌,鳳鳥在快樂地舞蹈,所有的生靈都和睦相處。那里,比昆侖不知要美出多少倍。沃野,才是真正的天堂真正的仙境。”

“ 沾塵,我要去那里,帶著我的‘ 母夜叉’。不管千里萬里,不管千年萬年,我都要帶著她去那里,我們會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永遠。”

他繼續(xù)往前走,走進了濃白的霧氣里。我大聲地叫著他的名字,我追著他沖過了最后一重霧氣。他不見了,我看見的是一個女子,她倚著欄桿,長發(fā)披肩,臉色蒼白憔悴,一身紅色的衣裙,血液般撕扯破了夜的寧謐。

“ 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會在這里?你的衣服太艷了,殷紅得讓人心碎讓人絕望。”我走到她身邊,我看見她盯著我目光銳利尖鋒。

“ 沾塵,你這個虛偽的男人?!彼忾_我的佩帶,雙手伸進我的衣衫里,緊抱住我的身體。她的指甲抓破了我的脊背,我感到刺骨的疼痛和血液順著皮膚的流動,但是我沒有絲毫慍怒的沖動。我聽著我的心跳,聽著她的心跳,我抱住她,我的血液流上她殷紅的衣衫,逼仄著夜的寒冷。

“ 我是織舞。沾塵,我是只屬于你的織舞。”她問我,“ 沾塵,你相信么,我身上的這件衣服是用血染就的,用的是我的血。”

我湊近她,用舌尖舔拭她的唇,感受那上面久違的銷魂味道?!?我記著你,我的織舞,我曾經(jīng)現(xiàn)在未來這么真那么深地愛著你。這味道還是依舊迷人心醉,我愛著你,在痛苦彌深的哀愁里,織舞,從沒有減弱更改?!?/p>

開寶年間的我失去了所有的至親,在金陵的深宮內(nèi)苑里邂逅了我命中注定的女子織舞。她遣退了宮中的侍婢,要我單獨為她撫彈一曲《廣陵散》。我終于還是沒有撫給她聽,我告訴她,嵇康已經(jīng)把《廣陵散》撫成絕響。

我跪在她的腳下,我叫她,后?!?后,您的姐姐,是金陵城里能讓所有的珠寶都無光,讓所有錦緞都失色的惟一女子,五代以來,李唐國內(nèi),永遠只有一個的奇女子,一個,娥皇周后?!?/p>

震蕩的馬車在無盡的長街上飛奔,鞭子一聲一聲清脆地響。盡頭,在路的彼端,在生命的最末。我那時和現(xiàn)在一樣,看不到,未來和前方。我無法肯定我生存的原因———我在為誰為什么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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