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紫霓攙扶著虛弱的兮重諾從鴉雀無聲的天地里慢慢走出去。四周的人們猶自破碎在兮重諾鬼斧神工的琴曲里,目瞪口呆,神飛云外。
他躺在祁府后院祁紫霓的閨房里,感到生命在疾趨的喘吁里逐漸恢復(fù)平緩。“ 那些弦像有著勾魂奪魄的魔力一樣,我每撫一曲,都要傾盡全力付諸靈魂,而每次一曲終了,我都要經(jīng)歷一場(chǎng)浴血重生般的痛苦涅 ?!?/p>
“ 我心如琴,我命如弦?!彼⑿Γ?所以,我注定命薄心堅(jiān)?!?/p>
祁紫霓看著兮重諾的臉色蒼白,單薄如紙,但他微笑依舊,把所有的艱難困苦都擯棄了。那夜下的少年白衣勝月寒,飄逸一笑令天下失色。他乖乖喝盡她煮好的湯藥,盡管苦澀的味道在蹂躪著他的味覺器官,但他依然面對(duì)她微笑。
他的生命可能如迎風(fēng)微火似的脆弱,但他的心是永難泯滅的。祁紫霓轉(zhuǎn)身走出房間,她知道他是在以生命和心魂來撫奏他的樂曲。
“ 紫霓……”他驀地叫住她,“ 你……喜歡我么?”
是夜名列“ 金陵四大琴師”之首的莊溪在自己的書房里自斷古琴,吐血而終。他的兒子莊靜園在父親的書桌上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絕筆———天人兮重諾。自此日起七年間,金陵城內(nèi)的琴師都不再敢輕易動(dòng)弦,而來往于金陵城內(nèi)只為聆聽兮重諾一曲哀愁的名流雅士達(dá)官顯貴則絡(luò)繹不絕。
金陵城里所有的樂師在聽聞我是兮家的傳人時(shí),都向我致以最崇敬的禮儀。這是兮重諾不曾完結(jié)的傳奇。
蒼老的樂師對(duì)我談起當(dāng)時(shí)的情景———那一瞬間他的樂曲如幽瀾泉澗,看似狹窄淺顯,但卻廣袤無垠,將所有的怒氣都包容化解如百川入海。人們聽到的不僅是琴曲,還有他的心跳。他心里的只言片語,讓人刻骨銘心。
“ 他是以他生命的萬劫不復(fù)來換取他琴藝的驚世駭俗。琴和自己,他早已分不清了?!币难空f。
“ 紫霓……”他驀地叫住她,“ 你……喜歡我么?”
她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走了出去。他獨(dú)自在屋子里等待啊等待,她還是沒有給他答案。
我不禁亦為我的祖父嘆息,這一場(chǎng)相隔了二十年的愛情,對(duì)于他,對(duì)于祁夫人,要承載下來,需要的都不只是勇氣。
這時(shí),我記起了兮重諾生命中的另一個(gè)女子———尤忘年。梁開平元年秋,兮豫長子兮重諾生于長安,娶尤氏女為妻,生子弱水。這個(gè)被兮家承認(rèn),寫進(jìn)了族譜的女子,最后卻沒有得到兮重諾的愛和承認(rèn)。她生長在繁華的庭院里,卻過著比煙花還寂寞的生活。
被兮家的長輩視為“ 野種”的兮重諾自小就身體單薄體弱多病,一位當(dāng)?shù)氐拿t(yī)在見過兮重諾后,甚至向兮豫斷言:“ 這個(gè)孩子將活不過二十歲。”
于是,還在襁褓中的兮重諾與七歲的尤忘年定下婚約。天真無邪的尤忘年就此被拴到了兮家的高墻下,作為兮家的童養(yǎng)媳,把自己的純真童年交付給了那個(gè)懵懂無知的小丈夫。一年一年,消耗掉了所有的青春年華。
終于熬過了十五年,淺諳人世的尤忘年在那個(gè)仲夏的涼夜,含著羞引著兮重諾寬衣解帶,完成了他們成為夫妻的最后一道程序。在溫暖芳香的羅帳里,她盡其所能地給予他快樂和溫馨,要拴住他的心,她拼命地發(fā)狂地祈禱。
但是,上蒼還是否定了她的命運(yùn)。
在程老爺子的壽宴上,兮重諾絕世一曲技揚(yáng)名天下,不久便頻繁往來于“ 仙居客站”??臻|冷榻,尤忘年一生的漫長等待無聲無息地降臨。
兮重諾攀上了兮家的高墻,她的哭喊呼喚無力而且空洞。命運(yùn),已經(jīng)把她遺忘了。
然后呢,然后。尤忘年的故事不再有什么波瀾動(dòng)蕩高潮低谷了,她的生活成了一潭死水,風(fēng)雨吹打,亦波瀾不驚。
她開始等待,從失望又失望再失望到完全絕望。
兮重諾的名字從遙遠(yuǎn)的金陵呼嘯而起,不久便四海飛聲如日中天。在世人的贊嘆兮家人的詛咒里她從失望走向絕望。在絕望中她懷上了他的骨肉,十月懷胎后一朝分娩,這個(gè)男嬰成為她生命中他留給她的惟一信物。
她不顧所有人的反對(duì),給她的兒子取名“ 弱水”。
在日漸沒落的長安兮家大院里,她扯開嗓子叫:“ 兮弱水!兮弱水!”清脆的回應(yīng)從門院深處傳過來,像風(fēng)鈴一樣的聲音。
晉天福三年,兮重諾死于金陵。第二年,尤忘年病逝于長安。兮弱水無法把尤忘年的尸骨帶到金陵與兮重諾合葬,只能把她孤零零地留在長安的黃土之下。
她百年孤獨(dú),死后只余下一座孤墳。尤忘年,她被所有的人遺忘了,她被所有的人拋棄了。只有古板的兮家族譜的一片殘頁上還有著她的一段簡短記憶。
在金陵城外漫草連天的曠野上,兮重諾用油脂和柴草圍住祁紫霓的身體,然后手持火把看著她在熊熊赤焰里銷化成灰。
他對(duì)兮弱水說:“ 弱水,我要和她在一起,永生永世,不離不棄?!闭f罷他就扔掉火把走了進(jìn)去,走進(jìn)了火焰里,站在祁紫霓的身邊。
“ 夷芽,大荒不在了。因?yàn)槟切┱嬲煲獾挠⑿鄱家呀?jīng)死去。”他大聲說著奇怪的話語,說給夷芽聽的話語。夷芽坐在閔園偏僻陰冷的荒閣里,但他知道,他所說的每句話,她都能真切地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