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的歡呼里,心痛的祁紫霓與虛弱的兮重諾視線相撞。祁紫霓看到了兮重諾臉上的汗滴,兮重諾看到了祁紫霓眸里的熱淚。他走過去,他說他要敬她一杯酒。她拿過酒來,一飲而盡,然后二人相對無語。
兮重諾咳嗽得越來越厲害,終于支撐不住,向程老爺子賠禮后先行離去。看著兮重諾的憔悴背影,祁紫霓心里愈加疼痛和悵然若失。
人們的嘈雜聲在耳畔回蕩,但環(huán)繞在祁紫霓心上久久不能逝去的,依然是兮重諾指尖的連綿音律。酒難下咽,肉難下食,她仍不時張望那已空蕩的方向,白衣飄舞的痕跡,幻象一樣晃過她的眼角。
她在所有的歡笑身影間站立起來,悄悄繞過紛亂嘈雜的席宴,穿過冷清的石階長廊和蔥郁林道。在門前她看到風吹掃著長街上的落葉和紙屑,入夜的長安冷清空寂,散發(fā)著沉沉的寒意。她不知道哪里是他的方向,所以她茫然地站在長街上,只能發(fā)出一絲無力的嘆息。
一聲咳嗽驚透了夜的深沉和冷清。她回過頭去,看到一身白衣的兮重諾從陰影里走了出來,單薄的身體在寒風里簌簌發(fā)抖。
“ 為什么要嘆息呢?這世上痛苦的人太多了,你若再嘆息,上天就不知道該如何來眷顧這紅塵里的蕓蕓眾生了。”他淡淡地說。
她走過去,看到發(fā)絲凌亂飛揚下兮重諾斑駁的臉孔,安謐平靜,散發(fā)著泉潭般的幽瀾氣息。
“ 不用為我擔心,我心如琴,我命如弦?!彼⑿?,“ 所以,我注定命薄心堅?!?/p>
她走到他的身前,四目相望,默然擁抱。他嗅到一縷縷的香馨從她的頸底飄沁出來,懷里的身體溫暖真實,他把臉埋進她的綿長青絲里。寒風吹拂,月明星稀,此時兮重諾淡漠了所有傷感和疲憊。
夷芽并不能明了那時的兮重諾和祁紫霓為什么會不知原因地沉默擁抱。
我想,我也難以明了。但是,在彼時彼刻,兩個在命中注定相逢的人的相逢,沒有伏筆和征兆,刻在心里他們是明白的,眼前的這個人,是命運無數(shù)次暗示過的。畢竟兮重諾并非兮弱水,祁紫霓并非姬連碧,除了默然擁抱,他們亦別無他求。
這時,我無比同情起我的哥哥兮南枝來,他無數(shù)次地倒進心愛的人的懷抱,但窮盡一生也沒有得到她的愛。她的身邊各色男人川流不息,而他,永遠都被她排斥在外。
兮南枝,應該算是兮家最慘的男人了吧?
“ 愛恨情仇,倏化云煙;功名利祿,俱為塵土。”他走出幾步,連著嘆了三口氣后復又停住?!?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沾塵,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報,不是所有的愛都溫暖,而且美麗。”
祁夫人沒有立刻就回返金陵,她在長安城最有名的“ 仙居客?!币蛔”闶撬氖?。而兮重諾,幾乎每天都去那里。也就在這四十天里,兮重諾的琴藝突飛猛進。
在長安城的長街上的人,時常能聽到從“ 仙居客?!崩飩鞒龅膼偠僖?。許多人因此駐足傾聽流連忘返。
一直在教兮重諾琴藝的兮媚某日在教他撫琴時,終于發(fā)現(xiàn)兮重諾早已青出于藍,他的技藝早已不是自己可比的了。她詫異地看著他,不由得淚滿香腮。長安第一琴師兮重諾由此聲名鵲起。同時,在長安的街巷間也流傳開了兮重諾與金陵名秀祁夫人之間的傳奇戀情。
兮重諾懷抱著古琴走出院門時被正在舞劍的兮豫叱喝住。
“ 重諾,你要去哪里?”兮豫面容嚴肅地問。
“ 仙居客棧?!辟庵刂Z一字一頓地回答。
兮豫走到兮重諾的面前,用不容違背的口吻說:“ 給我回房!你,哪里都不準去!”
“ 承諾在先,不能更變?!彼@過兮豫的身體,繼續(xù)前行。
“ 那個女人大你二十歲,你整日與她來往,難道不怕丟我兮家的臉嗎?”兮豫憤怒地咆哮,長劍從他手中飛出,直插進遠處的墻里,深及劍柄。
“ 我心自明便可以了,何必在乎世人的語言?”兮重諾頭也不回地說。
“ 兮———重———諾!站??!”兮豫大手一揮,站在門前的家丁見到主人已怒不可遏大發(fā)雷霆,慌忙關閉大門把少主人攔住?!?從今天開始,你留在院里,不得踏出兮家大門一步,否則,你就不要再回來!”
兮重諾回過身來,他的唇角痛苦地抽搐著。
從那天開始,重諾被關閉在兮家大宅里,再沒有去過“ 仙居客?!薄R难空f,“ 但是他的心開始像白云一樣變得輕揚和放縱了,沉悶的兮家大宅已經(jīng)不能鎖住他了?!?/p>
我走出帝王的宮殿,轉(zhuǎn)過長廊時,正撞上了織舞的侍婢宓兒,她說:“ 我在這里已經(jīng)等您一個時辰了。沾塵琴師,娘娘要見你?!?/p>
從開寶七年秋到開寶八年春的八個月里,我都沒有再去見過織舞,當我在宓兒的引領下在珠簾后見到久違的織舞時,她明顯地愈加憔悴和傷感了。當宮閨里空蕩得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后,她盯著我依舊一言不發(fā)。
鳴叫著的飛鳥又一次劃過外面天空的邊垠。我跪在地上,用腦門抵著冰涼的大地。
“ 怎么了?沾塵,雕梁畫棟依舊,人面容顏未改,為什么我們就這么陌生了?莫非真的是冬去春來,萬事萬物都要重新開始了么?”她終于先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