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婕躺在B超室的床上,鼓起的肚皮像一座圓滑的小山。一位上了年紀的女醫(yī)生在沈婕的腹部均勻地涂上一層液體,然后打開B超儀,將探頭熟練地放到沈婕的肚皮上,緩緩移動,一雙敏銳的眼睛仔細觀察著屏幕上的影像。
沈婕昨夜沒有睡好,眼圈有些發(fā)黑,但她的眼睛依然美麗明亮。她用這雙美麗明亮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女醫(yī)生的臉,仿佛有一只鼓錘,將她的心臟當做鼓,執(zhí)著地不斷地敲打著。她的心臟便在這種敲打之下,猛烈地收縮,膨脹。
女醫(yī)生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是一種職業(yè)習慣,一種因為工作久了而產(chǎn)生的下意識的麻木。盡管這樣,沈婕依然在女醫(yī)生臉上仔細地尋覓著任何一絲波瀾。沈婕心里清楚,再平靜的湖面上,也能找到風留下的陣陣漣漪。她想從那點點漣漪中探尋到關于孩子健康情況的蛛絲馬跡。
而她竟然沒有找到。她懸著的心漸漸落下了一些。她是害怕找到的,害怕女醫(yī)生的眉會微微蹙起,害怕那雙布滿魚尾紋的眼睛會忽然瞇起來。
旁邊有位年輕的小醫(yī)生,看樣子大概在實習。這個小姑娘一直用一種好奇的目光盯著屏幕,嘴里不停地說:我看到小胳膊了,還有小腿!天哪,還在動呢,真好玩兒……
她的話緩解了B超室里緊張的氣氛。女醫(yī)生終于露出了微微笑意:“胎兒發(fā)育得很好,胎位正常,羊水與胎盤正常,也沒有臍繞頸現(xiàn)象。”
沈婕聽了這句話心并沒有放下來。她試探著問醫(yī)生:“大夫,請問,孩子的臉,你看清楚了嗎?”
女醫(yī)生飛快地用眼睛掃了一眼面色發(fā)白的沈婕,目光又落在屏幕上,平靜地說:“胎兒面朝里,無法看到臉部。”
沈婕面朝天花板躺著,聽到醫(yī)生這句話,忽然覺得天花板上有個黑影,朝著她的臉猛然掉下來。她驚叫一聲,閉上眼睛,捂住臉,渾身發(fā)抖。
幾秒鐘后,沈婕并沒有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掉下來,才將手拿開。她看著母親周青婭困惑不安的臉,搖搖頭,勉強笑笑說:“媽,沒什么,剛才好像有幻覺,我看見一個嬰兒,從天花板上掉了下來?!?/p>
女醫(yī)生一邊收起儀器,一邊說:“你是太緊張了。是不是最近看到或者聽說到了什么?別胡思亂想了,就等著生下健康的寶寶吧?!?/p>
女醫(yī)生最后一句安慰的話雖然只是象征性的,但讓沈婕感覺好了很多。她與母親一起離開醫(yī)院,手里還捏著那張B超報告單?!皨?,我怎么就看不出來哪是孩子的胳膊,哪是腿呢?哎唷,他(她)又踢我了!”
沈婕感覺肚子里的孩子在這一刻不但狠狠地踢了她一腳,還在肚子里來了個180度大翻轉(zhuǎn)。她頓時覺得哭笑不得:寶寶啊,你這會兒轉(zhuǎn)過來了,剛才怎么躲著不讓醫(yī)生看呢?是丑孩子怕見人嗎?
一輛出租車停靠在路邊,沈婕收起報告單走了過去。沈婕雖然身體笨重點,但母親有關節(jié)炎,走得反不如她快。沈婕先走到車門前,一伸手拉開了車門。
她下意識瞥了一眼司機,矮下身,左腳已經(jīng)離開地面,準備上車了,卻突然定在那里,手捂住嘴巴尖叫一聲,身子一軟,便跌在地上。
周青婭跟在沈婕后面,正準備拉開車后門,突然聽到沈婕的尖叫,嚇得心瞬間狂跳起來。等她回過神來,出租車已經(jīng)離開,那扇車門還半開著。而沈婕,已經(jīng)坐在了地上。
周青婭急忙去攙沈婕,卻使了兩次勁兒都沒有攙起來。她蹲下去,見沈婕呆呆地坐在地上,臉色已經(jīng)由蒼白轉(zhuǎn)向青紫,一雙美麗的眸子里全是驚懼。她的身體還在顫抖著,嘴巴張著,卻發(fā)不出一個字。
周青婭都快急哭了。她喚著女兒的名字:“小婕,你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你說話啊?!彼X得,就是從昨夜,女兒變了。昔日里那個天真快樂的女兒,完全沉浸在做母親的幸福之中的女兒,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神經(jīng)敏感、舉止怪異的人。她的心里一陣疼痛,心想,女兒一定是畏懼生產(chǎn),并不是畏懼生產(chǎn)的疼痛,而是擔心孩子的健康。沈婕是她的女兒,女兒心里想些什么是瞞不過母親的。
而沈婕此刻已經(jīng)陷入了恐懼之后的恍惚中。她記得,剛才當她將車門打開之后,她習慣性地看了一眼出租車司機。而出租車司機的臉,也正好對著她。
那是一個女司機,一身黑色衣褲,頭發(fā)卷曲著披散在肩上。她的一張臉——如果那能還夠稱之為臉的話,竟然看不到五官。不是因為她沒有五官,事實上,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一樣也不少,也許還很漂亮。只是,這些器官,都淹沒在一片紅色的汪洋中。
這個女司機的皮膚,說得具體些,是她面部的皮膚,布滿了鮮紅色的斑紋。這些斑紋是突起的,因此使這張臉顯得凸凹不平。這些斑紋又是無規(guī)則的,有大有小,卻是密布在臉上的每一個角落。因此,看起來,就像整張臉皮被人揭下來一樣!
而這張臉那一刻對著沈婕一雙驚恐的眼睛,猙獰地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這張臉上的斑紋便扭曲變幻起來,而就在這波動著的紅色之中,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齒……
當沈婕看到那一口牙齒的時候,覺得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起來,與此同時,身體也軟了下去。再然后,一切都消失了,那輛出租車,還有出租車上那個可怕的紅臉女司機。她看到的是母親周青婭,以及圍觀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