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不知怎么過的，第二天一大早連鬧鐘也沒吵醒我。等我醒來，已經(jīng)到了九點半。我勉強爬起來，掙扎著到附近的醫(yī)院看了看。量了下體溫，結(jié)果有三十九度。還好非典已經(jīng)過去，不然單憑這個體溫，我就得被隔離起來。

配了藥，在打點滴前，我先給老總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聽老總的意思，似乎在責怪我不該生病。但已經(jīng)到了這個份上，我也沒辦法。打完點滴，我?guī)缀跏桥阑丶依?。一到家，就上床睡著了。人在他鄉(xiāng)，最怕的就是生病，躺在床上，真有種萬事皆休的感覺。腦子昏沉沉的一片，看出去，周圍的一切都象一張年深日久的底片，黑白反轉(zhuǎn)，而且變形得不象樣子。

我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天花板。天花板很臟，在一角上有個蛛網(wǎng)，一只小小的蜘蛛正在那兒爬來爬去，結(jié)成一張沾滿灰塵的網(wǎng)?，F(xiàn)在天太冷了，蚊蟲什么的都已絕跡，看著那個黑點在一個小小的圓形里移動，我突然覺得自己也象一只蜘蛛，一只永遠停留在想像中的夏天的蜘蛛。當夏天過去的時候，仍然徒勞地忙碌著，勉強果腹，以至于把這種辛勞當成了日常的事。這時我才想到，如果我老了，再做不動的時候，我該怎么辦？我現(xiàn)在一沒積蓄，二沒房產(chǎn)，可以說，只要丟了工作，我馬上就得挨餓。

胡亂想著這些，覺得一向蠻不講理的老總也有了幾分可愛，畢竟他給我的那些銀行發(fā)行的花紙還是可愛的。身體象灌了鉛似的沉重，漸漸地，我倒頭沉入了夢鄉(xiāng)。

我看見自己站在一個空曠的街頭，風吹過，碎紙和灰塵漫天飛舞。那其實是小時候常見的場景，那時我住在湖南的一個小鎮(zhèn)子上，沒有幾個玩伴，經(jīng)常一個人在滿是灰塵的街頭亂走。那時的墻上往往到處貼滿了紅色白色，寫滿墨字的紙，被雨打濕，又被風吹干，成為干硬的一片片，風一吹就從墻上剝落，嚓嚓作響。那時只有五六歲的我興高采烈地跑過橋，在那些迷宮一樣的小巷子里跑來跑去，看著墻上到處畫著的那些變形人物，雖然讀不懂那些紙上寫滿的頗有海勒黑色幽默文風的宣告，但那些純線條的漫畫還是很喜歡看。

那已經(jīng)多久了？那時我?guī)讱q？我忘了。太久遠的事，現(xiàn)在我已忘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幻影。我看到自己站在一堵墻上，依然紅潤的臉頰因為剛貼出的一張畫滿漫畫的紙而興奮得發(fā)紅，在一件寬大得不合身的骯臟衣服里，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突然，我看到了在我背后，黑影象積水一樣正在漫上來。

那些黑影象是無所不在，漫無邊際地在地上爬動，就象傾倒了大量的墨汁，正從河里向岸上漫來。所到之處，草木枯黃，可是我卻站在墻邊，正為紙上的一個變形的老婦人而開心得咯咯直笑，那些黑影卻已經(jīng)無聲無息的擴大，就象吸水性極好的宣紙上被倒上一滴墨汁的樣子。

黑影已經(jīng)吞沒了橋頭，仍以不可阻擋之勢向前，當移到電線桿時，那些黑影就更象生長極快的蘚類植物，無聲無息地，將一根木頭電線桿染成了黑色，然后又沿墻而上，從墻根，到墻頭，再從墻上爬過來。就如同夏日正午，在烈日下點燃一張白紙，看不到火光，只能看到這張白紙隨著一條線在變黑，扭屈，再被風撕碎。

快逃啊。

我對自己說，可是那個孩子的我仍然全神貫注于墻上，似乎一點也沒發(fā)現(xiàn)。而我盡管拼命感叫著，卻沒有一點聲音發(fā)出，似乎我自己也并不存在。

那是我么？

我聽見了自己的喘息聲，空氣從鼻孔里進入肺部，再從肺部擠回空氣，發(fā)出了一陣陣粗重的聲音，但那個孩子的我分明什么都沒有聽見。我想沖過去對自己說，可是那咫尺距離卻如同千里之遙，不論我如何向前，總也到不了自己身邊。

快逃吧。

我說，自己卻仍然沒有聽到。我看到了那些黑影已成燎原之勢，浩浩蕩蕩地向前奔涌而來。盡管我并沒有站在高處，卻也可以看到了在這一片地方，那團黑色的影子正如水盆中滴入的一滴墨汁一樣涌向四周。

快逃吧。

我絕望地說。黑影已經(jīng)彌漫于天際間，將一切都吞沒了，只有在那個孩子的我身邊才有一方圓圓的亮光，仿佛站在一口枯井里，更可怕的是，盡管世界已變得全然異樣，可是那個自己卻仍然毫無覺察，還在看那些紅紙，臉上帶著天真的微笑。

逃吧，快逃吧。

我嘟囔著，但一如預料，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我抬起頭，看到天幕上已象深夜。但那又不是深夜，更象是用一塊厚重的黑布把一切都掩蓋起來，星月都不見蹤影，只有深邃無比的黑暗。

終于，我猛地叫出聲來。

這一聲喊叫讓我意識到那是個夢?？墒潜犻_眼，我以為自己仍在夢里，觸目仍是一片黑暗。但馬上知道那是因為天黑了，并不是還沉浸在噩夢中出不來。

熱度已經(jīng)退了，但嘴里渴得象有火燒，而且也沒一點胃口，根本不想吃飯。我趿著鞋走到窗前，眼前好像仍然有過去的自己在閃過。那個穿著過于寬大的不合身衣服的自己，看著紅紙上寫著的“打倒”、“砸爛”字樣，帶著天真的微笑，已經(jīng)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太多歲月了。太久了，這一切都已經(jīng)模糊不可辨認，象一張因久存而失真的底片，黑白之間的界限也漸漸消失，成為灰蒙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