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兒,我慢慢地磨掉歲月的棱角,或者,更確切地說,歲月磨掉了我僅存的棱角。我突然又有了一陣傷心,說不上是什么,只是傷心。
到了下午三點,傳達室的老胡上來送今天的報紙。那是今天的晚報,文旦拿了張報紙看著,我正想過去也拿一張報紙看看明天的天氣,剛走到他身邊,他突然大叫小怪地叫道:“哇,又出殺人案了!”
這個幾十萬人的小城市里,隔三岔五出件把殺人案也并不奇怪,不過殺人案出得也真的比較多,前兩天剛見到社會新聞上說郊外出了一件殺人案,一個性產業(yè)工作者被人大卸八塊包成一包扔在河里了?,F(xiàn)在是新千年開始的頭幾年,可是仍然有種世紀末的瘋狂,與新聞上不斷的戰(zhàn)爭、饑荒比起來,這些小小的殺人案實在無足輕重。
我揀了張報紙,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揀還能看得下去的新聞看著。那張報紙是千篇一律的對大好形勢的歌功頌德,實在沒什么可看的。我翻了兩翻,正覺得無聊,一張報紙放到我身邊:“阿康,換一張?!?/p>
那是文旦。我把手里的報紙遞給他道:“看這么快?”
“還不就是這幾條新聞,”他打了個哈欠,“跟李穎弄來的那些消息差不多了,看看就知道信不過。”
“反動!”我笑了笑,指著報紙上的一條消息道:“難道這個也和李穎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一條花邊新聞,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說的是一個現(xiàn)在經常見報的僑商失蹤的消息。那個僑商生意做得很大,國內很多地方都有他的產業(yè),本市也正在策劃一個項目,算是市領導招商引資的政績。不過幾天前那僑商突然生了重病,把那些領導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文旦掃了一眼,道:“那是有錢人的事,我可管不著。”
“對了,李穎到底生什么病了?”
他帶著點酸溜溜的神情道:“誰知道,大不了是個月經不調?!?/p>
“噗”的一聲,邊上另一個同事把含在嘴里的一口水都噴了出來:“文旦,你這張嘴真夠臭了,還好李穎沒在,不然非撕你的嘴不可?!?/p>
“撕丫國嘴?!边吷狭硪粋€同事也笑著說了一句。這句《分家在十月》里痞味十足,而又帶著一股說不出曖昧的臺詞讓邊上看過那個惡搞電影的人都笑了起來,辦公室里倒是其樂融融。
在一片笑聲中,我卻突然又感到了一陣寒意?;秀敝?,象有一只長著利爪的手懸在這些正笑成一片的人們頭頂,惡毒而危險,但那自然是我的胡思亂想,房間上面彌漫著一股香煙的煙氣,另外就是天花板上的一些污漬而已。
是因為昨晚上看到溫建國的那幾條信息吧?他發(fā)過來那沒頭沒腦的消息,現(xiàn)在想起來仍然隱隱地有些害怕。不過他就算也從事性產業(yè),也一定不會被分尸的吧。我滿懷惡意地想著。聽說那些大酒店里就有這樣賣身的男青年,只是這個職業(yè)憑我的條件只怕也不能做。
要下班時,老總把我叫了過去,讓我把李穎做的清樣再修訂一下,然后就可以送印刷廠付印了。在這批編輯中,我大概是屬于最沒用的一個了,所以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最后都拿到我跟前。老總這么說了,我當然不能不做,我接過李穎的清樣,道:“老總,她做的文檔呢?”
“FTP上呢,你自己下吧。”老總把一支派克的金筆插進衣袋里,一邊理著桌上的雜物,“再校一遍,前兩期讀者反映錯別字太多。”
這份雜志針對的是民工和中學生,他們能挑出的毛病大概也只有錯別字。我道:“好吧,弄好后我仍然放在她的FTP里?!?/p>
老總抓起搭在一邊的西裝往身上披,突然象看見了什么,指著上面的墻角道:“對了,等一會掃地的來了,你跟她說一下,把上面的墨漬擦擦掉,辦公室里弄這么臟可不象樣?!?/p>
寫字樓的墻都是用乳膠漆涂過一層,可以用抹布擦的。我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只見墻角上有一小灘墨漬,很小,大概只有指甲蓋那么大,要不是老總視力好,別人未必會看得到。我道:“好的?!?/p>
“真是不象話,墨水都甩到這地方去了,哪兒象一家雜志社,你們可都是白領?!?/p>
白領么?我有些想笑。在這個寬容的年代里,大概襯衫是白的,就可以算白領了吧,工資收入卻不是白領的指標。
老總還在嘟嘟囔囔地抱怨著走出門,到了門口,他又道:“對了,你那個作者,叫……溫克的,讓他以后不要寫那么細,太血腥了。恐怖是好的,可也不能血腥了,不然會招麻煩的,現(xiàn)在宣傳部對封建迷信抓得緊?!?/p>
溫建國寫的那個《蜂巢》是個很有伊藤潤二風格的怪異故事,小說中男女主角在那個月圓之夕發(fā)現(xiàn)村民聚集在村口的空地里,不斷地吃生肉,最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村里有一種細小的肉食寄生蜂,寄生在人腦子里,所有的村民其實都已經被寄生了,有一個村民體內的蜂蛹已經羽化,眼睛鼻子里不斷地飛出小昆蟲來,又往另外人頭上產卵,那些村民卻恍若不覺,還聚在一起,吃著一塊塊血淋淋的生肉,吃得嘴角血沫四涌。那副場景他寫得很細,讓人惡心之極,不過文字倒是很不錯的。這樣的怪異故事如果在十年前一定會被加上“宣揚恐怖迷信”的罪名,現(xiàn)在雖然不至于這樣,但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的,我已經把一些太過份的殘忍惡心描寫去掉了,但老總看清樣時一定仍然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