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就要到年底了,可宮里的氣氛卻并不輕松。朝上因為治水之事而鬧得不可開交,萬歲爺心情不好,內院之中人人都是小心謹慎地夾著尾巴做人,自然也就高興不起來。大阿哥的生母惠妃娘家也是出了事,她跟著一病就是好久,太醫(yī)來來去去也瞧不出什么病來。惠妃待人一向寬厚,處事低調,對我一直都很照顧,于情于理我都該去看看她。
到了鐘粹宮還沒來得及進門,就見明珠的夫人覺羅氏低著頭拿著帕子捂著嘴從里頭退了出來,看樣子是方才去見惠妃了。她見著我忙抹了兩下眼睛,蹲下請安道:“奴才給德妃娘娘請安?!?/p>
我一個跨步走過去扶起她道:“相國夫人快起來?!?/p>
覺羅氏起身退后了幾步道:“奴才家中有喪冒犯了娘娘,望娘娘恕罪。”
我看她眼眶紅紅的,知道定是方才在惠妃那里大哭了一場。是啊,世間最催人肝腸的莫過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我本不覺得,可是自從祚兒過世之后我是深有體會。我和祚兒相處不過兩年就已如此,何況人家?guī)资甑哪缸忧槟亍?/p>
“大公子才華橫溢皇上都很欣賞他,如今……真是英年早逝?!蔽也耪f了這么一句,覺羅氏眼眶又是一紅。我嘆息了一聲道:“夫人也要自個兒保重,否則大公子在天有靈,見您為他如此傷心,定是難以安心?!?/p>
“是……是,謝娘娘關心,奴才……奴才先告退了?!?/p>
覺羅氏又福了福身這才離開。我嘆息了一聲走到惠妃院中,叫了人通傳后跟著惠妃身邊的宮女入了屋?;蒎袷沁€不舒服,正和衣躺在炕上,雙眼緊閉著,原本紅潤的臉此刻一片蒼白??磥矸讲藕兔髦榉蛉硕ㄊ莻辛艘环?,這也難怪,畢竟是堂兄過世,雖說不是那么近的親戚,可到底血脈相連啊。我坐到她身旁輕輕喚了一聲:“惠姐姐?!?/p>
她慢慢張開眼睛看到是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柔聲道:“是你啊,勞煩妹妹了。妹妹身子剛好就跑來看我,我真是過意不去?!?/p>
“惠姐姐平日一直都對我照拂有加,妹妹今日來看你也是應該的?!蔽遗阒f了幾句,目光不經意間瞥見案幾上擱著一摞紙,像是什么人的手稿。我以為是惠妃寫的,當下就問道,“姐姐倒是有心了,這些都是姐姐寫的嗎?”
她淡淡一笑,唇角卻掛著幾分苦澀。我早前也聽康熙提起過惠妃在后宮中也算是個才女了,只是一直沒機會見識。我見她也不反對,就隨手從案上拿起了幾張。低下頭,卻是一紙端正俊秀的楷書。我略略看了一下,詞末寫著的時間是康熙七年。我有些驚訝,因為無論再怎么俊秀,我也看得出這分明出自男人的手筆。
“深禁好春誰惜……”
我緩緩念出紙上的詞,剛說了半句,耳邊就跟著響起了惠妃有些惆悵的聲音:“薄暮瑤階佇立,別院管弦聲,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謝,繡被春寒今夜,寂寂鎖朱門,夢承恩?!?/p>
我驚訝地抬頭看著她,只見她像是入了魔一般,繼續(xù)呢喃道:“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為伊盼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p>
我看著眼前的惠妃,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詞稿,突然間明白了什么:“惠姐姐……惠姐姐,不要再念了,不能再念了……聽說……他走得很安心……很快樂?!辈恢罏槭裁?,我也是一陣傷感??粗绱?,禁不住出聲提醒她。她緊閉的眼角滑過一道淚,跟著慢慢張開眼睛,那神情仿若大夢初醒一般。她慢慢坐起身子,嘴角勾出一抹有些傷感的笑容,纖細的手指撫上我的手背道:“謝謝你。”
我嘆息著低下頭,有張手稿在不經意間從膝上滑落,我彎下腰,撿了起來。入眼的卻是那句句埋怨聲聲質問的“纖月黃昏庭院,語密翻教醉淺。知否那人心?舊恨新歡相半。誰見?誰見?珊枕淚痕紅泫”。和末尾那叫人無法忘記的七個透著絕望的字“康熙九年閏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