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趟趟地提煤桶倒煤,一會兒就大汗?jié)M臉。其間,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佑生說話,他幾乎不言語。
終于把模子全倒?jié)M了抹平了,我長舒一口氣,到井邊提上桶水來倒在盆里,用毛巾擦了把臉。看向佑生,他看著我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看來是我冷落了他,不禁趕快一笑,他的頭低下去。
我忙說:“我差不多弄好了,再插些樹枝就行了,然后就能和你聊天了。”
他沒抬頭,輕聲說:“我?guī)湍惆??!?/p>
我趕快擺手道:“千萬別,小心弄臟你的手?!?/p>
回到架子前,我拿了一把小樹枝,一根根地插在模子的煤餅里,每根還晃一晃,其樂無窮的樣子。佑生不抬頭,卻突然自己推動車輪子,要到架子前來。我嚇了一跳,立刻放下手中的樹枝,去推他到架子前面。他拿起一把樹枝,一枝枝地輕輕插入煤餅里,也晃了一晃。他的手背、手指上有傷痕,但膚色如白玉一般。
我嘆口氣說:“你看你,一會兒也得洗手。你的手那么白,洗都洗不干凈了?!彼膊徽f話,但好像出了口氣。
我重拿了枝子,插得很快,發(fā)現(xiàn)他也是每個煤餅插七根樹枝,觀察力很強嘛!兩個人默默地插完了樹枝。真快!我又到井邊,把盆里的水倒了,換了新的水,給他端過去。他在盆中洗著手指,他那優(yōu)雅的動作和那修長的手指把我的破臉盆襯得無比惡俗。我看他洗完了,抬起手,就說:“你自己在你衣服上擦手吧。你衣服比我的毛巾干凈,別又把你手給擦臟了?!彼K于輕笑起來。
轉(zhuǎn)身回到井邊,我重打水,洗手、洗胳膊、洗臉、洗脖子,看來今天也干不了別的了。洗完了,看他側(cè)著臉看著我,忙走過去把他推到一處陰涼地方。他忽然說:“我想喝點兒水?!蔽胰ツ昧孙嬃瞎蓿沽怂?,剛要給他,見他的唇如此溫和動人地抿著,面頰干干凈凈的,心中一亂,又感到遠了一層,就問:“你有沒有自己的杯子?我只有一個杯子?!?/p>
他又低頭說:“你可是,嫌棄我?”
我大驚道:“當然是怕你嫌棄我呀!我哪敢嫌棄你?。 ?/p>
他幾乎輕叱地說:“我何時,嫌棄過。當初……”他又停下來。
一提當初,我心中酸楚,我把他當成了一個新的佑生來相處了。當初那個佑生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是個記憶了。嘆了口氣,把杯子遞給了他。
他慢慢地喝著水,低聲問道:“云起,你真的,不覺得苦嗎?”
我笑起來,“佑生啊,我是這世上少有的幸福之人哪!你看我,父母雙全。雖然他們迫害我,讓我讀書和聽京劇,但平時根本不用我做家務活兒。我簡直是個飯來開口衣來伸手的大爺啊,我倒成了他們的父母了?。ㄓ由ζ饋恚┙又?,上了大學,一幫狐朋狗友,天天神侃胡聊,不好好學習,也沒被開除,整個兒玩了四年。十六歲到二十歲,青春啊,沒白浪費!全用于高高興興了。出來當了個研墨的,但也還可以糊口。父母更謝天謝地了,他們一直怕我經(jīng)不起誘惑,給人當了二奶,就是你們這兒的妾……(快轉(zhuǎn)話題?。﹣淼竭@里,馬上找到了工作,不,是自己當了頭兒!這就是自雇了,不用怕沒事干。下面還有不用付工錢的勞動力,我風光死了!剛來時,我覺得山窮水盡,這才幾個月,就柳暗花明了。上天對我實在不薄啊!你說這叫苦,那我天天見的小乞丐們,可怎么活呀?!?/p>
他嘆口氣說:“你當初,對我,是不是,就像你,對這些乞丐?”
我心中一動,暗自問:是嗎?是也不是。一揮手,“別提當初了,過去的事了。你可不能說是我對乞丐好。實際上,是他們犧牲了自己,對我好的?!?/p>
他抬頭看我說:“怎講?”
我說:“他們來我這里,我一說話,他們就快快樂樂的,讓我覺得我很有用。看著他們,我只有佩服。人家能這樣生活,還沒被嚇死,多勇敢。我就不能聽天由命地把自己交給路人,靠別人的好心過日子,我會擔憂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