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街頭,見昨天那幫小乞丐都在等著,是要饅頭嗎?我剛要打開背包,那個聰明模樣去找李郎中的小孩走過來,一下子跪下,我嚇了一跳,忙跳下車來。
只聽他哭著說:“我愿意和先生走,先生不用養(yǎng)活我,我自己討飯,只求先生帶著我?!庇嘞碌男『⒁惨幌伦訐磉^來,跪在我身邊。我喉頭鎖住,當(dāng)時真的有心就把他們都帶上,和我走遍天涯。大家也許饑寒交迫,但一定能快快樂樂的。但是我知道還不是時候。
我含淚轉(zhuǎn)身,打開背包,取出兩根巧克力棒,掰成小塊,每人一塊,讓他們吃了。然后把巧克力的包裝紙一條條地撕開,每人一條。我哽咽著說:“孩子們,我現(xiàn)在還不能帶你們走,但是有一天我會成就一番事業(yè),那時我們就能在一起了。你們每個人都要好好保存這片東西,這是我的‘云起之令’。我現(xiàn)在和你們約定——一旦你們聽到了我成就的消息,一定要拿著它來見我!那時你們就都能有飯可吃,有家可歸,有事可做。在這之前,千萬不要放棄希望。記住了!”他們哭聲一片,我把他們一個個扶起來,才驅(qū)車離開。
我心中難受,好久不愿說話。馬慢步走出了小鎮(zhèn),車子到了大道上,沒有什么人,就像我們進(jìn)鎮(zhèn)的那天早上一樣。
忽聽見佑生輕聲問:“你怎么,那么肯定你會有番成就呢?”
我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啊,佑生,但是我心里就有這種感覺。我還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可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等著我,我只要接著走,一轉(zhuǎn)彎就能看到。你說我是不是瘋了?”
他輕笑,“是?!?/p>
我一瞪眼,他忙說:“不是。”
我把車趕到路旁小樹林邊,拿柴刀砍了一些樹枝,抱了一大捆走回來。我把樹枝放下來,看著佑生,繃著臉說:“你也許不相信,可我真的得把你綁起來了?!?/p>
他居然慢慢地說:“你也許不相信,可我真的相信。”這人怎么都學(xué)得這么快!
我讓他側(cè)躺好,蓋了被子,上面又覆上草席,再把樹枝擺在上面,然后用繩子一圈圈固定綁好。表面看上去就是一大堆樹枝子。我干完了松了口氣。想起來四少甲說我一笑就像女的,又抓了把土,抹了抹臉,自語道:“早知道這樣,我早上還洗什么臉哪!”
我坐上車,重新上路。聽見佑生在樹枝子里說:“云起,你都是怎么想出來的?”
我得意道:“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聽過嗎?上上策不是逃出險境,是根本不在險境里。你現(xiàn)在就是一堆樹枝子,除了松鼠或毛毛蟲之外,大概沒別人對你感興趣了,你可以睡會兒了。”
他哽了一下,一會兒果然不說話了,睡著了吧。
后面的幾個白天在我的回憶里都混成了一片。每天不過是出發(fā),行路,到樹林或別的僻靜處讓佑生出來吃飯、喝水、方便,然后接著趕路,按他說的名字去問路,過城鎮(zhèn)買吃的之類。有時,我們說幾句話,我哼幾句歌,他睡睡覺,實(shí)在分不清哪天和哪天。
倒是那些夜晚讓我們終生難忘。
我們不是在城外的廟里就是在客人稀少的小店里過夜。李郎中給的銀子雖然不少,但佑生不愿去人多的地方。也是,讓人背來背去的,引人注目。
自從那小鎮(zhèn)的一夜后,每晚佑生都把手環(huán)在我的身前。他的手從不亂動,平靜而安全。倒是我在給他上藥的時候,經(jīng)常感到他的害羞,于是更加喜歡稍稍調(diào)戲于他,甚至上下其手,亂摸一通。他總低了頭,不加言語。
我入睡前都倚靠著他和他聊天。實(shí)際上大部分時候是我在夸夸其談,他在默默聽著。在這沒有電燈的黑暗里,我遠(yuǎn)離我熟悉的世界,可那個世界的無數(shù)往事,尤其是我在大學(xué)時的種種,紛紜而至,充斥著我每夜的話題。
我講起在讀大學(xué)時,夜深人不靜。黑暗的宿舍,就像此時一樣,人人躺在床上開臥談會。非要等到晚飯都消化得差不多了,大家也都刷了牙,就開始輪流講述各種美食佳肴。一人講一個菜,誰也不想被落下(是,只被人殘害嗎,也得去殘害別人)。想我們這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家務(wù)事廢物點(diǎn)心,誰在家中曾煎過一個沒糊的荷包蛋?(我直到三個月前才在一個偶然的機(jī)會知道煎荷包蛋最好蓋會兒鍋蓋!難怪我的荷包蛋都一邊純黑一邊純生。)此時間,卻一個個口若懸河,細(xì)細(xì)道出怎么做出種種菜肴。其自信和口才完全可以讓真正的廚藝大師自愧不如,懷疑自己幾十年都是干什么吃的。雖然全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但要講究絕對的真實(shí)性。從備料到調(diào)味,務(wù)要細(xì)致可信。講起烹調(diào)過程,定要引人入勝。最考驗(yàn)人的是最終的成品,舌燦金蓮,鐵樹開花,描繪要達(dá)到高潮,將色香味盡述周詳。奪得上籌者是那忍著五內(nèi)俱斷的饑餓煎熬,講得別人個個倒吸冷氣,口水長流,滿地爬著找吃的。自虐和他虐完美的結(ji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