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眨眼就到了,過去的冬天要比現(xiàn)在冷得多,江南的冬天居然也經(jīng)常下雪,而且下得挺大。我現(xiàn)在知道二十一世紀(jì)的科學(xué)家說的是真的,地球確實越來越干旱,而且越來越溫暖。
我過得含辛茹苦,卻沒有一句怨言。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我選擇了從君家逃出來,便是選擇了含辛茹苦這條路。易卜生有部名作,叫《玩偶之家》。衣食無憂的家庭主婦娜拉為了爭取平等自由,終于沖出家庭的牢籠去尋求自由??婶斞赶壬鷮懥似赌壤鲎咭院蟆罚孟袷钦f娜拉因在外面無法生活,而最終又回去了。我不是娜拉,只是個丫鬟,也沒有多高尚的目的,但既然出來了,我便絕不會學(xué)娜拉,我有一雙手,終究能夠活下去的,而且我也不似娜拉,我無路可退了——再回君府,就是送死了。
這年冬天似乎分外的冷,我終日走街串巷,臉和手都生了凍瘡,有的地方竟往外流膿水。不過我的精神分外好,和農(nóng)村人打交道也比較簡單。我并沒有賺多少錢,有時孩子們覺得書太貴,我便讓他們押點兒錢,講好租金,下次再去取。我發(fā)現(xiàn)這種方式其實比賣書并不少賺錢,而且更受歡迎。
由于有了經(jīng)濟來源,我的生活過得寬裕了一些。我給自己添了身棉衣棉褲,不過是用最普通的藍布做的。蕭靖江說穿著像個村姑。村姑就村姑,我平日也就和村姑打交道。我買了個鍋,雖然鍋蓋是自己編的,但好歹我也算有家當(dāng)了。有了鍋,就陸續(xù)添了刀和鏟子。地窩子里的東西越來越多。最后,我添了一盞小油燈,這樣我就不用摸黑升火了。有時躺在那兒,我便滿意地欣賞著地窩子,這里越來越像個家了。
那年冬天干冷,降水極少,我的地窩子再也沒出事。天冷了,地凍上了,北風(fēng)一吹,稻草和粟子稈兒都變得極干,地窩子里也不那么潮了。不過,每次外出回來,我都要照蕭靖江說的法子打開“窗戶”晾一晾。我的鋪是用稻草鋪的,厚厚的,很保溫。被子是買的舊棉花彈的,死沉死沉的,卻不暖和。有時我幻想,要是被子也能用稻草做就好了。由于棚頂都是干草,鋪上也是干草,我不敢在地窩子里升大火,夜里十分的冷,我經(jīng)常凍得睡不著。有一次無意中說給蕭靖江聽了,下次見面,他居然給了我一個不大不小的皮囊。我問他這是做什么用的,他說這是裝酒用的。我既然覺得冷,他便買來給我,讓我盛點兒熱水,睡時抱著也暖和些。我接過來時真想親他一下,丑荸薺,想得還真周到。
自此,無論走到哪里,我都要帶著它。其實在村子里賣書的時候,熱水稀少,并不能拿它取暖,但看看它就覺得很溫暖了。我又去買了個一樣的皮囊,放在地窩子里,這樣我的生活條件便改善了很多。每次我回到地窩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燒水,把兩個皮囊裝滿,做成熱水袋,放在被子里,到睡覺的時候被窩里便暖和多了。
我的枕頭是用單子裹的稻草,也是自己做的。不過枕頭下面有玄機,我的剪刀、砍刀和菜刀全放在下面了,以防不測,我也算枕戈待旦了。
獨居的日子苦是其次的,最怕的是遇見什么東西。有一次我從外面回來,點了燈便鉆到被子里想暖和暖和。一伸手卻摸到一個冰涼涼滑溜溜的東西。我掀開被子跳起來,提燈一看,啊的叫了一聲,連燈都扔掉了。原來是一條和我胳膊差不多粗的竹葉青蛇正一動不動地盤在我的床上。我跑出地窩子,在風(fēng)里站了半天也沒見它出來。不得已,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去再看看,又嚇得跑出來,它還在那兒。我本來就怕蛇,兩世都害怕,又是那么粗、有劇毒的竹葉青。眼看天就要黑了,我沒有辦法,在原地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兒,再也不敢進去了,只好掀開棚頂,從上往下看,它還是一動不動地盤在那里。我用棍子戳它,它也沒有反應(yīng)。我才想起來,這么冷的天,蛇恐怕是冬眠了吧。我站在坑邊想用棍子把它挑出來,挑到半空中,棍子斷了,蛇又掉在了床上,當(dāng)時嚇得我的手都軟了。好在蛇可能進入冬眠了就不會動,我便又換了根粗的棍子才把它挑了出來。明明不敢看,卻不得不看,我挑著蛇,走了老遠,把它扔在一個背風(fēng)的窄溝里,扔了棍子撒腿就跑了回來。我拉上棚頂,緊緊地塞住門,生怕它跟在我后面。過了好半天,才想起來蛇會被凍死的,我不想害它的性命,又壯著膽子回去看。它還趴在那里。我又往前走了走,挖了個坑,硬著頭皮把它埋了,又在上面扔了些稻草,心說:阿彌陀佛,再活不了我也沒有辦法了,我只會這些,死了別來找我。不過我真慶幸,許是這里離人煙比較近,倒還沒有狼和豹子等動物來拜訪我。否則,我那棚子一定架不住要塌下來,我便成了它們的口中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