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弈每日都來看她,依舊陪她下棋,但她竟不敢讓他久留,莫名心虛氣短。
她又時常覺得胸悶,心口冰冷,舊傷崩裂一般。她不敢對人說,便連靜姝也瞞著,只是強忍。
她越來越像一只囚在籠中的鳥,種種聲色,漸漸遙遠。
往昔繾綣歷歷在目,忽然卻作劫難。又能,怪誰?
怪只怪,自己不舍得。
她蜷縮著,蹙眉微笑。
然而,時至五月,恰逢白弈二十五歲生辰,宮中賜下吉賀,隨之而來,還有一卷錦繡祥云的丹朱懿旨。
太后懿旨詔曰:白氏女墨鸞,世出良門,賢淑有德,賜封文安縣主,詔麟文閣女史,即刻入宮供職。
封縣主,入內廷。
聞訊,她如遭雷擊,呆怔許久,終于在天闕來使賜下朱卷的一刻,兩眼發(fā)黑,倒了下去。
終于懂得,愈是寸土不讓的戰(zhàn)爭,愈似波瀾不驚。
醒來時,第一眼瞧見的是靜姝。
靜姝哭紅了眼,直拉著她的手不放。
婉儀坐在榻邊,不遠不近,表情淡而不明。
墨鸞努力坐起身來,翻身想下地去,卻渾身無力,腳尖才觸著地面,人已跌倒下去。
“小娘子別起了!”靜姝慌忙扶住她,拼命將她按回榻上。
她不依,咬牙站起身來。
她卻聽得婉儀道:“阿妹快歇著吧,一家子,不必拘禮。”
她聞之一寒,僵了許久,忽然道:“殿下,若我……我不愿入宮去……”
婉儀道:“阿妹說什么傻話,榮封縣主,奉詔入宮,這是皇祖母的恩典,也是家里的榮耀,可是好事啊?!?/p>
聞言,她猛抬起雙眼,盯著面前的女子,許久,跌坐榻邊,“哥哥呢?”
“阿妹身子不好,多歇息才是?!蓖駜x應道。
她不再看婉儀,只是固執(zhí)地盯著屋角的花架,又問了一聲,“哥哥呢?”
婉儀神色一窒,靜默,忽然起身,拂袖而去。
只在那一剎那,她的淚終于淌了下來。她躲進幔帳堆積中,將臉埋在膝頭。
許久,一雙溫暖的手將她從角落里抱出來。
她抬頭,看見了那個朝思暮想的人。
她問他:“我非去不可么?”
“如果你不想去,我就帶你走?!卑邹妮p輕拭去她的淚痕。
墨鸞一喜,幾欲驚呼。但很快地,她的歡喜冷卻下來,她看見了,他眼底深深的為難。
她從沒有見過他露出這樣的神情。他從來都是那樣獨當一面,無所不能。
啊,是啊,他怎么能丟下一切帶她走,她怎能讓他這么做。
她慘然,卻勾起唇角,抹了抹臉頰,“哥哥,你聽過那個關于鳳鳴湖的傳說么?”
白弈微怔。
墨鸞道:“我聽說,鳳鳴湖的源頭是潛山里的龍吟潭。相傳,龍吟潭中臥著一條驪龍,是從天上被罰下來的,只因他對西王母坐下的金翅鳳凰生了情孽。上界天宮容不下這般的離經叛道,摘去了他頷下的驪珠,剜鱗抽筋,罰他在這九淵寒潭中思過。
“但這驪龍卻情深不悔,日日夜夜呼喚著所愛,龍吟不絕。人們敬之畏之,便將那潭名作龍吟潭。而那一汪清波粼粼的鳳鳴湖,是鳳凰為驪龍落下的眼淚。
“可你知道鳳凰為什么哭么?”她說時,眸色縹緲,仿佛遙遙盯著什么不可觸摸的東西,忽然卻斂了回來,抬眼望著他,“鳳凰之所以落淚成湖,不是因為生離死別,而是因為她不忍心,眼看著千龍一驪的他失了驪珠,生生地被剜了神龍筋骨,囚在一方狹小淵潭,再也不能遨游九霄?!彼捻訛鹾谌缒?,澄清而又深邃,“我答應過,我相信你的?!闭f著,她小心地伸出手去,輕扣住他的五指。
一瞬,白弈只覺心亂,銳痛,不由得緊緊握住她,卻只能望著她,相顧無言。
此時此刻,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更不知該如何解釋。
毫無疑問,是婉儀。他知道,但他絕沒想過事情竟會在他手掌心中脫軌。
他原本一腔怒火升騰,想去尋葉先生,問個清楚明白,這樣大的事情,為何全瞞著他。
但才走到半路,他停下了。
再沒有別人能夠瞞他,除了父親。
他愣了半晌,苦澀自哂。
有人玩火,有人添柴,有人冷眼旁觀,暗自嗤笑。
他必須送阿鸞入宮。太后懿旨,是試探,也是考驗。此時的他,還沒有犯險冒進的資本。
他沒得選擇。
他緩步走回屋去,一眼便看見婉儀。
婉儀正對鏡梳妝,綿長黑發(fā)披散,青絲如綢,“你回來了。”她從鏡中看見他,回身向他微笑,全然如同什么也沒發(fā)生的模樣。
那是他從帝都皇室迎回的妻。
他亦輕笑,便如同每日習以為常的偽裝。他道:“婉儀,別做多余的事。”
婉儀神色一緊。
他卻笑道:“你已經很美了,不需要這些釵環(huán)水粉。”
“是么。”婉儀輕顫,她執(zhí)起妝臺上的一根玉簪,眸色執(zhí)拗而鋒利,“我聽太子哥哥說,你找他要了那支月宛琉璃簪,本來還以為你會送給我呢。原來你是這么想的啊?!?/p>
白弈走上前去,輕撫她的長發(fā),透過銅鏡看她的眼睛,又道:“婉儀,你是聰明的姑娘,你只要跟著我就好了。多余的,不要做?!?/p>
啪的一聲,婉儀掌中那玉簪應聲而斷。她緊緊捏著,骨節(jié)泛白,猛回身,卻見白弈已至門畔?!澳恪阌秩ツ膬??”她追問,嗓音發(fā)緊。
“明日一大早要送阿鸞上京,好歹要做些準備。貴主早些安歇吧,不必等臣。”白弈優(yōu)雅地微笑著,頷首施一禮,轉身離去。
婉儀眼睜睜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眼眶不由得酸脹。
她本以為她懂,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原來,她根本不懂,這個男人,她從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可是她……
她倔犟地仰面,將淚水生生全逼回去,狠狠將掌中斷碎的玉簪扔進妝奩。
天朝鳳和元年五月,墨鸞坐在車上,遙遙望著愈來愈遠的鳳陽城,直到那些熟悉的往昔終于成了一團模糊不清的灰色,下意識地,抓緊了白弈的手。
離別一路,她望著他,幻想將他的模樣刻在心里,便能,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