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錯了,你只是——”白弈踟躕良久,竟覺得不知該作何論斷。他沉沉地嘆一口氣,“這世上可憐的人太多,各有各的不幸,你難道每一個都想救么?神仙也辦不到的。誰的因和果,誰的緣與孽,讓誰自己去了斷吧?!彼樦э@的脊背,直到漸漸聽不見抽泣,苦笑,“去看著你大哥去,告訴他,他要是敢把這一口氣給我咽下去了,別怪我把他吊在枉死城頭上抽!”
藺姜傷勢十分沉重,昏昏沉沉,鮮少有清醒的時候。
白弈去看他,趕上他醒了,竟掛起個依舊淘氣的笑容還嘴,“你記著你答應(yīng)我的事了,否則,誰抽誰還不一定呢。”
那般笑容令白弈竟是心中一酸,旋即很是惱恨,皺起眉來道:“你不盯著我,沒準兒我就忘了?!?/p>
但藺姜卻在瞬間板起面孔來,“你敢!我死了也盯著你?!彼f得很平淡,卻認真如斯。
白弈給他噎得半晌應(yīng)不出話來,末了終是一嘆,“別說胡話,哪有那么容易死了?!彼麛Q眉斥了一句,卻又不知究竟是在斥責別人,還是在安慰自己。
但藺姜又昏睡了過去,似乎,并不曾聽見。
一夜之間,大軍凱旋的步伐便這么沉了下來。
然而,三日之后,藺姜卻忽然不見了。沒人知道重傷至此的他去了哪里,還能去哪里,是生,或是死。
白弈沉默了半日,終于命軍中掛起了招魂幡,以衣冠焚燒,請下金塔。
姬顯無論如何不愿接受,“大哥他一定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
白弈唯有苦澀嘆息。藺姜若死,是英雄,是功臣;可若是還活著,卻擅自離營不歸,那便成了棄軍之將,要承逃兵之罪。他又何嘗不希望藺姜還活著??伤忠绾蜗虺兔淮??
他看著那些雪白幡旗隨風飄蕩,與皚皚天地融匯成一線,聽那些風中響器的鈴鈴不斷,在心底默然念道:
你小子若是真還活著,就早點給我滾回來。
否則,你叫我如何與她交代?如何還有顏面再見她?
難道你要我與她說,抱歉,又多欠了她一條性命嗎?
那一絲魂牽夢縈在午夜游走,她尖叫一聲,從夢魘中醒來,渾身僵冷,汗如出漿,仿佛有千斤巨石壓身,疼痛酸楚,半晌動彈不得。
夢中所見何其真實,便好似親歷。
她眼睜睜地看著藺姜跪在血泊里,胸口一把利刃,鮮紅染了滿身。
胸腔里一陣翻江倒海的痙攣,她摁著心口,匍在榻邊止不住地干嘔,直到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被驚動的宮人們掌燈擁上前來,嚇得面無人色,急忙便要去尋御醫(yī)。
“不要御醫(yī)!去請?zhí)A國老!我要見藺國老……”她撐起身來疾呼,幾乎要從榻上滾下來。
不一時,侍者傳召了右仆射藺謙前來,她卻又膽怯起來。她要說什么呢?難道她要與藺公說,她做了一個不祥的噩夢,夢見藺姜……再也回不來了?“我……我不見了……”她躲在帷帳中靜默半晌,吐出這話來,“請?zhí)A公回府吧。我難受得厲害。明日再向國老賠不是?!?/p>
三更半夜里把人召來,卻又不見了。那侍人無奈,只得依言退去,片刻回來,卻說:“國老遞話進來,請妃主保重貴體,造夢之事,多為憂思所致,不必太過介懷。”
簾帳微顫,她縮在被褥里,心頭一陣暖,一陣涼。一宿難成眠。
她從此日日掛記著邊陲戰(zhàn)事,卻是杳無音訊。西北來的塘報只到大軍北進就斷了,空白得令人寢食難安。
她心中揣了這事,惶惶得幾乎再也顧不上旁的。
她再也經(jīng)不起失去了。
藺姜,阿顯,還有……
心中陡然寒瑟,赫然發(fā)現(xiàn),那胸口處的舊傷竟依然還會疼痛,仿佛隨時都會裂開,再流淌出鮮紅的血。
她忽然抓起妝臺上一支金釵,猛向著自己左腕刺下。鋒利釵尾穿刺了白玉皓腕,鮮血藤蔓一般攀爬蜿蜒。進來伺候的宮女發(fā)出驚恐的呼救聲,跌跌撞撞打翻無數(shù)壇罐。她痛得唇瓣青白,滿身冷汗,卻低下頭去,瑟瑟地笑了。
直到她終于再見到他,那個熟悉至刻骨銘心的男人。他站在那兒,衣不解甲,身后,一口四方漆黑的棺木躺得靜默無聲。
瞬間,心口炸裂般劇痛。
“為什么是你活著回來?”她幾乎是撲下階去,雙拳在袖中緊攥得顫抖,指甲陷進肉里,鮮血成丹蔻。
“原來……你希望死的是我嗎?阿鸞,你若真如此恨我……大可以親手殺了我?!?/p>
她聽見他含哀的嘆息,看見他合目時眉梢落下的凄然慘色。她忽然像被灼傷了一般暴怒而起。
他為何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為何還要露出這般神情?
騙子!
騙子!
騙子!
為何要這樣逼我?
為何,連最后一個可以安心藏身的溫暖角落也不留給我?
好恨。
好恨。
為何無處可逃?
為何這痛像是魂魄中生出的孽,永不消退,永無寧日?
殺了你。
殺了你是否便真可以殺了過去,殺了這漫漫無期的奢華極刑?
猛出手,抽他腰間三尺寒鋒,恨絕難消地用力刺去。
是恨?是愛?是淚流滿面時蜷縮的絕望?還是血染雙手時顫抖的瘋狂?
她不知道。
她寧愿不知。
我恨你。
是的。
因為,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