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柯萊蒂日記(1)

飛揚:夏天以后 作者:省登宇


文/劉玥

她站在陽光與陰影的邊緣。下頦微微揚起。光潔的臉龐,一半沐在陽光,一半掩在陰影。光與影的分界線,穿越她的眉心,鼻梁,嘴唇,下巴,胸口。

她靜靜地佇立在屋檐下,無視周圍的人來人往。像在等待或者抉擇。

人流向她涌來。她往側旁退了一步。臉深埋進陰影中。

初絮自小是個安靜的孩子。熱鬧與喧嚷只會使她更安靜。她習慣安靜地匍伏在自己的角落里,瞇著眼看外面的世界,像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電影。如果她愛上了某個人,她也不過是愛上了某個角色,某個影像,某個虛擬的真實。她隔著一層玻璃看他,為他歡笑為他流淚,直到玻璃被時間蒙上一層灰。

倘若參與意味著被傷害的可能性,那么從未參與倒是最好的選擇。初絮滿足于做一個永不參與的觀眾,安靜地坐在陰影里,眼睛跟隨著聚光燈下的華麗。

或許這種自閉不過是遺傳作祟。初絮的母親,是個比她手中握著的冰水更冰冷的女子。她若有念力,能讓目光所及全都結冰。她生活在黑暗中,皙白的皮膚永遠埋在陰影里。初絮對母親的印象,就是一尊凝固在電腦前的雕像。矮小的,微胖的身段,一頭黑發(fā)把她的表情埋葬在另一個空間里。她有時整天蜷縮在被窩里,抱著她的手提。屏幕上永遠是股市,電影,游戲。一個被網(wǎng)絡奪去了一半靈魂的女人。等她看膩了所有屏幕上的東西,她就對著黑色屏幕照鏡子,看自己所剩無多的靈魂。

初絮與母親唯一的交流方式是爭吵。母親對初絮不斷挖苦嘲笑,可是她不在挖苦嘲笑時,初絮又受不了那種又冷又黏的關心,像某種惡心而善變的流質(zhì)。跟母親相處讓她覺得窒息。

就像她的母親沉溺于網(wǎng)絡,初絮也有自己沉迷的東西。白紙。她喜歡在白紙上寫東西。她常常感到躁動不安的靈魂在體內(nèi)沖撞,顛狂,撕扯自己的內(nèi)臟,幾乎能把人逼瘋。自閉的人必須找到靈魂的出口。如果嘴不是,那么只能是手。

她寫日記。曾經(jīng)她像所有青春期少年一樣,把日記鎖進密碼本里。之后她發(fā)現(xiàn)這純粹是多此一舉。家里沒有人關心她在想些什么,更不會關心她寫了些什么。她忽然發(fā)現(xiàn)被人偷看日記是何等的幸福。當你不斷地寫字不斷地傾訴而聽你訴說的只是白紙,絕望便壓頂而至。初絮覺得自己會長成一棵封存無數(shù)歲月的樹,沒有人愿意撫觸它的年輪,它只能孤寂地老死,被歲月碾成齏粉。

人前的初絮如孩童般膽怯得可笑。她從來不會在課上主動舉手。如果被老師點了名,她會顫抖地站起來,用幾若蚊鳴的聲音吐出幾個字。老師為了鼓勵她,有意多次讓她發(fā)言,初絮卻從無長進。永遠是膽怯的,無所適從的表情。永遠是低低的,輕如耳語的聲音。

聚集的人會讓初絮有種莫名的恐慌。女孩們喜歡聚在一起,談論小說,電影,音樂,明星緋聞和新上市的名品,你一言我一語。初絮在她們中間如坐針氈。她想逃離卻不被允許。她想說話卻總也插不進去。她覺得自己肯定有語言障礙,說一句話簡直能要她的命。她會原形畢露,她會被嘲笑被鄙視。

這個星球真應該分成兩層。讓社會動物住在陽光里吧。那些屬于陰影的生物,它們真該被隔離到安靜的地底。

初絮沒有真正的朋友。她的朋友發(fā)現(xiàn)跟她交流實在是件萬分困難的事。初絮的口語詞匯少得可憐。她只會不斷地說,是的,不是,也許。她只會沖你傻傻地笑,傻到笑里沒有一點雜質(zhì)。可是你不能跟傻笑討論哪個明星比哪個明星更帥,哪款香水比哪款香水更好。要是有可能,或許該以跟啞巴交談的方式同初絮交談。讓初絮把想說的話寫下來。她總是能寫很多。她寫得太多了,以至于無話可說。

她寫。日期,星期,天氣。見過的人,聽過的事,路過的夢境。盛開的薔薇,凍死的小鳥,遺落的情緒。有段時間她天天寫回家路上那條又臟又臭的小溪。然后她寫糖紙,細細地描摹那些花花綠綠的好看的玻璃紙。之后她還寫窗臺上昆蟲的對白。然后主題變了,變得明確而單一。就是,他,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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