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晚飯時的氣氛，讓林解放察覺到了康美麗的異樣。往日里其樂融融的家庭晚餐在這天因為康美麗的沉默而變得凝重了，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陰霾在聚集，連平時口無遮攔的林茵，這時也感覺到了其中的不對勁。她奇怪地看著父親和母親，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掃視，但她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拘謹?shù)年惽啻藭r變得更加拘謹，只顧低頭吃飯。康美麗習(xí)慣性地仍然不忘給每個人挾菜，但卻并不說話。往日里的這個時候，是她跟女兒聊天，問丈夫公司里的瑣事的時候，但她今天只是默默地緩慢地吃著。還不僅僅是沉默，林解放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也是飄忽的，目光游移不定，她看他的時候不像以往那么直視，而是躲躲閃閃的。

林解放小心地問了一句：“你不舒服嗎？”

“哦？”康美麗如夢方醒般地應(yīng)了一聲，然后就找到臺階似地說道，“是，是有點不太舒服?！?/p>

林解放關(guān)切地說：“哪里不舒服？”

“也沒、沒什么，就是頭有點暈，可能是天太熱，有點中暑吧。”

“要不要看看醫(yī)生？吃點藥??？”林解放說。

“不用了，我上樓去躺一會兒?！?/p>

康美麗看了丈夫一眼，就離開飯桌上樓去了。林解放感覺到她那眼神是怪異的，但他無法確定那眼神里是什么樣的內(nèi)容，于是想到，她大概更年期到了吧。但他還是問了女兒一句：“茵茵，媽媽怎么了？”

林茵淡淡地回了一句：“可能休息一會兒就好了吧?！?/p>

領(lǐng)導(dǎo)著有十多億資產(chǎn)的企業(yè)，周旋于商場與官場多年，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林解放當然不相信康美麗只是身體不舒服。二十多年的夫妻，有過爭吵，有過矛盾，但他卻從未看到過妻子那樣奇怪的眼神。他相信她一定是心中有什么事情，或者，他和其它女人的關(guān)系被她察覺到了？但他又不能確定。

晚飯后林解放和女兒和陳青邊看電視邊聊天，林茵送陳青走的時候，他上樓去看康美麗?！昂命c了嗎？”他問。

“我沒事，躺躺就好了，”斜倚在床上的康美麗背對著他，淡淡地說，“你去洗澡吧?！?/p>

“你去洗澡吧?！边@樣的話，在以往的周末里是一種夫妻間默契的求歡的信號，盡管是程式化的，但是夫妻做到二十多年，能像他們這樣的，也算很和諧了。對于另外有女人的林解放來說，更多的是做丈夫的義務(wù)，而他是個愿意對她盡義務(wù)的丈夫。

洗完澡之后，林解放穿著睡衣進了臥室?？得利惪吭诖差^，目光直直地看著他走進臥室，那目光讓他感覺到一絲絲寒涼。康美麗說，“我們分床睡吧?！闭Z氣冷淡而堅決，讓他有些尷尬。她顯然并不是身體不適，但他揣惻不出她到底是怎么了，于是訕訕地退了出來。

林解放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靠著，失神地望著電視。林茵回來的時候，很奇怪他怎么一個人在看電視，而不是和母親在臥室里?！鞍?，你怎么還沒睡？”

“哦，很晚了嗎？”

“都快十二點了。”

“我就這上樓去睡。”

林解放悄悄地推開妻子臥室的門，站在門口看著她。他知道她并沒有睡著，但她面朝里躺著，給了他一個不能判斷的姿勢。她的身上隨意地搭著一件絲睡衣，她豐腴迷人的身體曲線畢呈，擺在那里就是一種誘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看自己的老婆，對他來說，似乎是一個全新視角，甚至，有種偷窺的感覺。他心中不由感嘆，自己的老婆到這年紀了仍然是迷人的。這讓他的身體有了一點沖動，但他此刻卻止步不前，他被她那句“我們分床睡吧”攔在了她臥室的門口。

她知道他在看她，看她的身體。她擔心他會走過來擁住她，她知道他要維持一個恩愛的場面，在外面如此，在家里也如此，他已經(jīng)虛偽到習(xí)慣。她擔心他這會兒會過來，會擁住她，輕聲地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不想如此面對，她得找一句禮貌而冰冷的話回擊他的偽善。如果他現(xiàn)在過來，她應(yīng)該說什么呢？“這是我最后一次讓你看到我的身體?！彼睦镌谙?，是的，這是我最后一次讓你看到我的身體——在我失去知覺之前。這樣想的時候，她假裝翻了一下身，她現(xiàn)在是面朝著外面躺著了，絲質(zhì)的睡衣從身上滑落，她的身體現(xiàn)在是一個性感慵懶的姿勢。她想，你好好看吧，這是最后一次。

當然這只是作者我的視角，我的觀看，我的想法。也許，康美麗當時并不是這樣想的，她只是不經(jīng)意地躺成了《裸體的馬哈》那樣的姿勢，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躺成了馬德里斯畫中那些有著“神秘的性感”的女人的姿勢，她并沒有刻意的要誘惑誰（林解放，或者讀者，或者作者）。那所謂的誘惑的意味，只不過是林解放、讀者（經(jīng)作者的誘導(dǎo)）和作者本人以各自不同的觀看角度看出來的罷了。

6

林解放第一次看到康美麗的時候，還是在插隊期間?，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遙遠的夏天已經(jīng)晃若隔世。那時候林解放他們正斜靠在田頭的樹下休息，身邊是通往鄰村的土路，康美麗和她的同伴，當時從路的那頭走過來，就像是從天邊走過來的。這正是平原上感覺，后來林解放曾對林美麗說過自己的感覺，說她是從天上來的女人。三個女孩子一起經(jīng)過林解放他們身邊。康美麗款步而行的樣子，與她的同伴完全不同，即便是在田埂上走著，那姿態(tài)也是優(yōu)雅的，林解放放肆地直著眼睛盯著康美麗。那會兒，他就像個小流氓看到美女那樣因為驚艷而吹起了口哨。當她從身邊經(jīng)過之后，他仍然不肯罷休，有一種鬼使神差的力量，讓他倏地站了起來。他趕到她的前面，直視著她，感覺像是被點燃一般，頓覺眼前一亮。那是一雙周圍長滿了水草的深潭般的眼睛，正是陜北民歌里所唱的“毛眼眼”，林解放帶著點涎皮賴臉地盯著她死看?？得利惐凰⒌糜悬c荒亂，神情緊張地說，“你，你，你干什么？”

就是這時候，林解放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絲嘲弄的笑意。而這一絲絲笑意，讓康美麗覺得似曾相識。她的頭腦在快速地搜尋著，“我在哪里見過他？”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啊在夢里在夢里見過你？她知道不是在夢里，而是在少女時代，在那個郊區(qū)小鎮(zhèn)的午后，同樣的嘲弄似的笑意在那個被批斗的藝術(shù)家掏純的嘴角出現(xiàn)過。當她想到這似曾相識的笑意的出處時，她的臉倏地一下脹紅了。林解放這時候說話了，“你在哪個村里插隊？我怎么沒有見過你？”

老知青林解放和新知青康美麗就這樣認識了。

人們通常認為，男女之情是通過深入的了解，交流交談甚至談判，然后才逐漸產(chǎn)生的。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誤會。那只是以婚姻為目的的男女交往，而不是男女之情。是婚姻目的讓男女關(guān)系變得復(fù)雜起來，而真正的男女之情，是單純的，也是簡單的。簡單到就只是從看到互相看見，然后把對方從人群中拎出來放在自己的心里，在互相看見的過程中，剎那間有被對方點亮的感覺，心驟然縮緊，呼吸變得急促，目光如探針般地試圖刺入對方眼睛的更深處，男女之情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昂永锴嗤軓哪睦飦恚菑哪浅靥料蚝永镉蝸?，甜蜜愛情從哪里來，是從那眼睛里到心懷?！绷纸夥藕涂得利愡@一對兒，他們認識之后最愛唱的就是這首歌，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時的共同感覺。

林解放一路哼著“河里青蛙從哪里來”，到鄰村去找池塘里的愛情，而那池塘，就是康美麗的眼睛。那時候林解放總是看不夠，他很想深深地沉入那個池塘，像一只青蛙暢游其中。當他這樣對康美麗說的時候，她的眼睛是潮濕的，一縷淡淡的水汽，使康美麗的眼睛變得更加迷人了。

7

林解放站在臥室的門口，有點進退兩難。接理說，他不應(yīng)該現(xiàn)在來推這扇門，因為就在兩個小時前，康美麗說了要分床睡的。但是夫妻之間，在睡覺的問題上，似乎也不存在什么道理的，何況是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完全也可以不必把她剛才的話當真。然而，林解放非常清楚，妻子康美麗那句話肯定不是隨便說的，她不是隨便說話說過就忘的那種女人，也更不會用這樣的話做為夫妻周末生活的前戲來制造氣氛。他能感覺到她的認真，但是他卻不明白其中的緣由。他習(xí)慣性地推開臥室門，是讓女兒知道他回房睡覺了；另一個原因則是想試探一下妻子康美麗剛才的話到底認真到什么程度，即便是不同床，他也很想知道那是什么原因，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然而當他推開門，看到躺在床上的康美麗的時候，他卻有些心虛的遲疑了。

康美麗并沒有睡著，她一定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聽到他推門的聲音，她卡好時間，在他推開門的時候翻了個身。隨著翻身的動作，搭在身上的絲質(zhì)睡衣有意無意就隨身體的轉(zhuǎn)動滑向了一側(cè)。她并沒有睡著，她完全可以把睡衣拉上身體，但是她沒有，她假裝睡著的樣子，讓自己裸露的身體彎曲成一個性感迷人的姿勢。她知道他停在門口看著自己，她心里的意思是你好好看看吧，也許是最后一次。她的姿勢是招惹人的，而她的態(tài)度，是拒絕的，這是一個成熟女人的完美策略。

林解放站在門口，以審慎的目光打量著妻子的身體，豐滿的乳房，略顯豐腴的腿，曲線完美的腰肢，臥室柔和燈光下瓷白的膚色，以誘人的姿勢裸露著，強烈地刺激著男人的眼睛，進而刺激神經(jīng)，煥起生理沖動。即便是多年的夫妻，即便他經(jīng)歷過許多女人，但林解放還是很感嘆地承認，妻子康美麗依舊非常誘惑人。他在找她的眼睛，身體只是一個姿態(tài)，而眼睛才是會說話的，在嘴巴閉上的時候，眼睛就是代替嘴巴說話的器官。但是，他看到那眼睛現(xiàn)在也是關(guān)閉著的。如果僅僅是睡著了的關(guān)閉也很正常，而林解放看到她眼皮下的眼球其實是在動的，也就是說她并沒有睡著，她是故意關(guān)閉了眼睛不看。這樣的眼睛當然也會說話，林解放聽懂了她的意思，那就是說我不想看你。以招人的姿勢誘惑，同時用眼睛的語言拒斥，這讓林解放更加心虛，摸不著頭腦。走上前去還是就此退出來，他有些遲疑。

林解放聰明的大腦在快速地轉(zhuǎn)動。是她發(fā)現(xiàn)了他和別的女人的關(guān)系？是她的身體出了什么問題？是她自己有了別的感情或者男人？如果是前者，那他現(xiàn)在走近她就是自討沒趣；如果是后者，那他將再次遇到冷冷的拒絕；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他現(xiàn)在都應(yīng)該退回到書房去睡覺。如果是她身體出了什么問題呢？那他現(xiàn)在最應(yīng)該做的就是去問候安慰并想辦法解決。林解放很快排除了第一個原因，因為若是康美麗對他和別的女人的關(guān)系有所察覺，那應(yīng)該是早就表現(xiàn)出來了，而不是在今天。沒有表現(xiàn)出來，說明她沒有察覺，或者她不愿意察覺，或者她有所察覺但并不認為這事情很嚴重。至于第三個原因，林解放以和康美麗二十多近三十的共同生活中的了解，他確認基本不可能發(fā)生。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身體出了問題，但那完美如初的身體似乎又在說沒什么大事情發(fā)生，僅僅是天熱中暑嗎？又不至于嚴重到分床的程度，況且以前她偶有身體不適，表現(xiàn)出的卻多是尋求他的呵護的嬌嗔與信賴。聰明如林解放，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仍然沒法得出確定的結(jié)論，但他知道不能就這樣一直站著把問題理清，他必須選擇走近還是退出。這時他的腦子里突然迸出一個詞：更年期！難道她的更年期到來了？

林解放小心地走到床邊，拿起搭在床頭的毛巾被，給妻子蓋在身上。他看著她，靜靜地停了一下。他知道她在裝睡，但康美麗既沒有眼開眼睛，也沒有動一動身子，他能感覺到她甚至故意屏住了呼吸。完成了這個丈夫式的體貼之后，他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帶上臥室的門去了書房。

8

父母在晚飯時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讓林茵覺得蹊蹺，往日周末快樂的家庭氣氛沒有了，她知道父母間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飯后和男友陳青一起去酒吧，喝完酒回來，看到深陷在沙發(fā)里的父親頹然的樣子，她有些吃驚，她很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座別墅總共有三層，一樓是客廳餐廳廚房和保姆的房間，二樓是父母的臥室，書房和一間客房，林茵的房間在三樓。她和父親一起上樓，父親進他臥室的時候，她上三樓。上樓的時候她似是無意的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父親停在了臥室門里，既沒有回身關(guān)上門，也沒有再往前走，她覺得奇怪。上樓之后林茵并不急于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是把頭伸到樓梯口下向看，觀察著父母房間里的動靜。這行為很像是一個跟蹤者對跟蹤對象的偷窺，而現(xiàn)在的情形是女兒在偷窺父母的動靜。林茵這么想了一下，覺得有點滑稽，但她仍是很不放心地觀察著父母臥室的動靜。

其實，她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偷窺父母了。林茵從小就是個聰明而又不安分的孩子，當她在青春期里剛開始對男女之事好奇的時候，就通過門縫偷窺過父母的房間；去年她還跟蹤過父親和他的女人，那是父親公司里的一個模特。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發(fā)現(xiàn)父親開著車接那女孩，林茵打了出租車一直跟到郊外，在一個新建的小區(qū)里，父親樓著那女孩進了電梯間。林茵這種七十年代出生的女子，對這種事情已經(jīng)見慣不驚，即便是做為知名企業(yè)家的父親有這種事情，她也并不覺得意外。知道了父親的隱私，但她并沒有聲張，也沒有告訴母親，只是小心地不讓母親受傷，而她也了解父親，不會讓這種事情影響到他們的家庭。見多識廣而且很不安分的林茵，其實是很了解人性尤其是男人的，她自己的觀念非常開放，對上一代人的生活，也抱以寬容的理解。但是現(xiàn)在父母間似乎出了點問題，她倒有些擔心了。

此刻林茵看到父親站在臥室門里，腳步遲疑不前，她突然對父親有了一絲說不清楚的憐憫。在外面是那么強大的一個企業(yè)家，站在臥室門里，面對床上的妻子，卻有點進退兩難的樣子。再強大的男人，也有他的軟肋，雖然她并不知道那軟在他身體里的什么位置，但她知道那軟是因為母親。父親停在那里，幾乎有兩三分鐘，然后她看到父親進去了一下，又退了出來，帶上臥室的門去了書房。也就是說，父親可能是被母親趕了出來。

在家里，這是林茵從未見到過的事情。從小到大，她曾經(jīng)看到父母吵架，看到他們生氣鬧別扭，但從來沒有看到他們晚上不睡一個房間，而且又是在周末，所以她現(xiàn)在覺得父母間的問題似乎有些嚴重。最近這幾年，隨著父親的企業(yè)越做越大，他在家的時候并不是很多，但是每次回來，都能看到父母間那種老夫妻式的親熱。周末的家庭晚餐，母親總是非常用心，她甚至覺得母親不僅是在照顧父親的胃，同時也在施展她的女人的魅力。那時候不僅父親是輕松快樂的，連林茵都能感覺到母親的溫婉溫柔和溫暖。

而今天家里氣氛的變化，實在是來得過于突然，像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了一般。但是事先卻并沒有什么跡象出現(xiàn)，母親的情緒變化是在瞬間的，有點猝不及防，有點莫名其妙。不過林茵以她記者的職業(yè)敏感，嗅到了這氣氛中不同尋常的東西，一定是在母親那方面，有什么重要的狀況出現(xiàn)了。但那到底是什么狀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