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我見面是在電影院。人極少,便一起坐在中間的兩個位子上。
她說之所以選在此時的這部電影里,是因為這部電影悶人且安靜,適合交談。至今我竟然記不起那部電影里面的任何一句對白,甚至不知道它究竟要講的故事是什么,雖然我盡量在看。但什么也記不住。
她說,我隨著年齡的增長,再也不敢輕易地動感情了,越老越小心翼翼,惴惴不安。自己像一個盒子,越來越封閉和警戒,無法輕易開啟。再久一點,恐怕連開鎖的鑰匙都找不到了。
我說,我也會這樣,少年時像朵綻放的紅蓮,對周圍人好,視之為朋友,付出自己的感情。然后親眼看著絕大多數(shù)一個一個虛偽、欺騙、從未視自己為朋友、從未付出真的感情,便毫不猶豫地將之從心里剔除,并覺得惡心與自責。剩下的少數(shù),還會被時間沖走大半。最后,只剩下那幾個了。終究也只是會消失,不留痕跡。
她說,給別人的鑰匙被一個個地丟棄,自己發(fā)覺時手里已經(jīng)所剩無幾,仔細地藏著,不敢再交給別人。慢慢地自己都忘了那剩下的鑰匙被藏在了那里。感情一定是脆弱的,經(jīng)不起欺騙。漸漸的,一部分人會清醒,對自己的感情把持的牢固而有分寸。那么他們,同時也喪失了信心與熱情。這是避免遭受痛苦的代價。世上沒有完滿的感情和內(nèi)心。
我說,你是否還愛你的朋友?
她說,愛。為什么不愛?宿命關(guān)于朋友的造化,太過珍貴,他們應當是感情的接納者與付出者。有人在后半生甚至大半生,甚至一生沒有朋友,一生不作別人的朋友。這簡直難以置信,他們的感情世界中什么也沒有。生本來就什么也不是,他們的虛空都還沒有顏色,想想那是何等的可怕。
她打開一聽在門口超市買的可樂,問我要不要喝,我說不要。她仰頭自己喝了起來。這個堅硬卻棱角分明的女子,我第一眼相見便知道她不可避免地要受許多挫折與痛苦。頭發(fā)已經(jīng)留了很長,不拘小節(jié),大大咧咧。眼神透明而深邃,常常換戴各種廉價的玉石項鏈。喝飲料的時候,樣子仍然像個小學生。每次丟手機,都急忙上網(wǎng)把我的號碼再問要一遍。
她停下,喘了幾口氣,說,這片子我每次看都要睡著,除非與人說話,說許多的話。
我說,你如何分辨朋友?
她說,原來靠的是時間?,F(xiàn)在漸漸有了某種感覺,能夠識別與發(fā)現(xiàn)朋友才會具有的默契與氣息,很快便可斷定出來,透過假象,一針見血。不需要每天的維持與支撐,彼此從來不會真正忘記。一旦有怎樣的事情出現(xiàn),馬上聯(lián)想起那個人的面孔、氣息、話語、動作。只憑感覺與默契便可以想起,沒有企圖沒有目的,仿佛是自然的事情。她說完又問我,你害怕他們最終的消失嗎?
我說,原來怕,現(xiàn)在一點都不怕。原來不懂,怕他們死亡、離開。自己承擔悲傷與痛苦。后來知道,人人都會那樣,如果懼怕這些,干脆坐地等死斷絕一切行動,沒有付出與回報,自身完滿,豈不很好?實際上那卻是絕不可能的。人會隨著不斷清醒而對感情把持的有分寸,同時喪失信心與熱情,但是如果因為害怕消失而停止一切,那么感情、分寸、信心與熱情便全部一起消失,沒有任何意義了。這樣的消失,更為可怕且令人蒼白。
她說,你也在慢慢關(guān)閉自己,害怕受到傷害。
我說,我不會不動感情,卻也是再也不敢輕易動感情了。
之后一起看了會兒電影,終于還是睡著了。
我醒的時候,她還在睡著,片子看樣子是快完了。我搖醒她。熒幕開始放一串串英文名單,想起片尾曲。
我問她是否要我送她回家。
她說好,然后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16:33。說她還要我陪她去音像店取訂購的碟。
我說沒問題。
電影院的燈光突然亮起,漆黑瞬間變白。我們什么也沒看進去。
燈亮了,散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