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枕邊無英雄——《我與李宗仁》
林東林
小時候看露天電影,會經(jīng)常放一場《血戰(zhàn)臺兒莊》,那時雖小但也能覺察出電影拍偏了。哪有這樣的國民黨,從來都說國民黨反動派、特務(wù),還有不要命了打鬼子的國民黨?
這雖是多年教育的結(jié)果,卻也說明一般民眾對國民黨人物的所知甚少。5年前,我去看望80多歲的大舅,他當(dāng)年從留學(xué)歐美預(yù)備學(xué)堂出來,不去留學(xué),卻跟著白崇禧的部隊打仗,每次閑話戎馬倥傯,提起來白都激動得手舞足蹈,連說“那個人不得了啊,兵法厲害”。
我后來讀史書,得知江山將盡之際,白崇禧雖不至于力挽狂瀾,卻還意圖三分天下,抱定決心頑守湖廣,憑30萬糧餉槍彈嚴重不足的軍隊竟對撼林彪的百萬雄師長達半年之久,撤退轉(zhuǎn)進時仍舊軍紀嚴明、秋毫不犯,可稱雖敗猶榮,因此對他于治軍韜略暗生敬意。
想當(dāng)年李白廣西起家,而北伐,而天下,私心不能說沒有,但他們?nèi)痔煜?,抗日血?zhàn),也確實與有功焉。作為唯一有武士道精神的軍隊首領(lǐng),李宗仁當(dāng)年治廣西可比閻老西治山西慷慨多了,軍而不伐,內(nèi)政清明,且廣援天下,新桂系成就于斯,亦確實得了八桂之地的人事天養(yǎng),而廣西人也確有一股蠻勁,男女老少都韌性十足,我在桂林兩年,每次去鄉(xiāng)間感覺婦幼都與別處不一般。
李宗仁的女人,世所共知的是郭德潔,云德公在城樓視察,瞥見街頭騎自行車的郭氏,一眼鐘情,最終抱得美人歸云云。郭德潔雖是妾身,但堂面之事多由她主持,穿梭在黨國伉儷間,醉心于夫人政治。但殊不知,郭德潔遇到李秀文,卻每每敗于當(dāng)下,家中大事小事拿她拿到服服帖帖,一點辦法也沒有,鄉(xiāng)間夫人雖不識文字,卻就有這樣的手腕和力道。
此外八桂大地的人物、風(fēng)土、家計、飲食、婚喪、嫁娶、禮節(jié),種種鄉(xiāng)間什物以李秀文的身份和百歲見聞閱歷道出來,都別有一番滋味,尤其是桂北地帶,地靠三湘,廣受儒學(xué)浸潤,人事風(fēng)景更讓人深感民間深穩(wěn)。廣西之地150年前能出太平軍,100年前接連能出新老桂系,劃江而治、三分天下抑或稱霸一地,亦是靠這股起兵于民間清明結(jié)實的力量。
至于李宗仁那個倔過老爹的兒子李幼鄰,可能是怨父納小,跟他多有嫌怨。
早在1948年李宗仁競選副總統(tǒng),李幼鄰即出口勸止,說其一無錢二無權(quán),當(dāng)上副總統(tǒng)也沒有人聽他的,沒想到果被他一語言中;此外更在后記中稱“我能有今天,全是母親的功勞”,絲毫不提李氏教養(yǎng)之恩。歷史的曲徑通幽之處,當(dāng)事者含糊其辭,親近者為尊者諱,后人也難免一葉障目,所以更需要身邊人出來現(xiàn)身說法,以微顯著,補足當(dāng)時的褶皺和體溫。
唐德剛的《李宗仁回憶錄》,雖言之鑿鑿,盛氣煊赫,卻有美化李氏之嫌,諸侯烽煙馬背征伐,以詐力得天下,往往以仁義節(jié)操失天下,時運順當(dāng)予取予求,大難臨頭卻每每不能自持。即如胡漢民初見黎元洪,言其“渾渾而有機心”,李宗仁為人處世、量力稱雄時時也有這般手腕,貌似敦厚仁和,實際上卻對政治走向的得失利弊算計精當(dāng),錙銖清晰。
早在1948年的副總統(tǒng)競選,李宗仁即左倚知識派和美國對其清望的期待,右靠在廣西和安徽的多年經(jīng)營,窺測公器,用金錢操縱選舉,最終成為行憲以來首任民選副總統(tǒng)。和談破裂之后,更是進退失據(jù)、行事悖亂,南京陷落不去廣州共赴時艱,卻去桂林以觀后路,廣州未失就拋棄袍澤,遠遁美國“割治舊疾”去了,無怪乎連蔣得知后都“不勝駭異”。
此外,作為國民政府的前代總統(tǒng),雖然江山易手、海外流亡16年,但夜投敵營的勇氣依然是驚人的。程思遠居間牽線,雖一手撮合了整個過程,卻從未剖析德公心路歷程,許也是知而不報吧。
李宗仁回國后,更是一直置酒高會、游山玩水,相伴40年的夫人逝世才4個月,德公就看中了年輕溫柔的胡小姐,隨之續(xù)弦,所以和白氏一樣,德公于1969年逝世也當(dāng)屬順理成章。對老年男子而言,女色雖是伐性之斧,但對李宗仁來說,既已成紅色江山的歸客,除了需要時對海外諸公現(xiàn)身說法,再無政治資本,溫柔鄉(xiāng)里不思量,勝負榮辱早已度外。
這恐怕又得重提當(dāng)年了,彼時白崇禧重兵在握,卻不聽中央調(diào)度,明知“守江必受淮”,卻因為華南是其老巢而將手下精兵全部駐扎于湖廣一線;黃紹竑更是在1930年代就將興趣從軍事轉(zhuǎn)向政治,一邊和異黨在浙西私通款曲,一邊又熱心于“第三黨”,意圖合縱連橫,在政壇另辟新業(yè)。
桂系三巨頭,李白黃皆稱得上一世之雄,內(nèi)斗天庭、外斗諸侯,合縱連橫20多年,到頭來卻勞燕紛飛,軍政鐵三角一流亡,一靠邊站,一觀望投誠,豈非當(dāng)年咎由自???
歷史就是這樣,不能以當(dāng)今設(shè)若當(dāng)年,也不能以當(dāng)年置換當(dāng)今。因果來報,老了老了也逃不過歷史戲弄,要么屈身投敵、酒色自娛,要么意志消極、殞命女色,要么噬臍莫及、受辱自戕,所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歷史的大力總會在人性顛簸中詭異而殘酷地顯現(xiàn)。
項羽一路踉蹌,虞姬當(dāng)然看在眼里,驚在心里。李宗仁雖不是蠻夫之勇,但半路殺出來的紅顏枕邊都無英雄,更何況起于微時的糟糠之妻?他從一介凡夫到一路諸侯,再到一朝天子,最后到海外歸客,落差榮辱也是天上地下,李秀文一路相隨,除了共度國破山河在,更是少不了恨別鳥驚心,怕也當(dāng)如拿破侖所言,矮子眼中的英雄總會有鼻毛外露的那一刻。
所以李秀文也好,郭德潔也好,胡友松也好,原配也罷,二房也罷,續(xù)弦也罷,李宗仁再是一世英雄豪杰,是非悲喜也難逃枕邊耳目,一生跌跌撞撞除了他知道,還有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