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節(jié):題記和楔子

梵天之眼 作者:蒲岸


題 記

真相淹沒在謊言里,如同一粒粟米掩埋在沙漠中。一樣的顏色,相似的外形。若再想將它甄別出來,縱然吹盡狂沙,怕也無能為力。但是,那一粒粟米總是存在的。我知道,你也即將知道。

楔 子

1750年9月7日。夜。

邁索爾的天空格外怪異。大片大片的云彩仿佛從血漿里剛剛浸泡過的布匹,濕漉漉地掛在天上,紅得怕人。

邁索爾王宮籠罩在一片慘淡的紅光里,海市蜃樓一般虛幻。

王宮門前,寬闊的驛道,黑壓壓的人群。

傴僂的老人,天真的孩子。虔誠地跪倒在塵埃里,黃土沒過了他們的膝蓋。

人們誠惶誠恐地祈禱:婆羅賀摩—圣明的大梵天!讓迷途的黑暗回家吧!

幾個荷槍實彈的法國士兵在人們身邊逡巡。

風(fēng),平地而起,憑空而逝。挾帶著塵埃,詭異地掠過。

閃電驀然撕裂夜空,一聲驚雷憑空而下。

驛道邊,一棵古樹巨大的枝丫落地,泛起一陣焦糊的怪味。

黑暗終于降臨—像一只突然返巢的烏鴉,翅膀帶著風(fēng),羽毛攜著雨……

風(fēng)雨如注……

人們四散逃離,驚恐萬狀。

伊迪耶?阿魯埃在雨中狂奔。

這是一次計劃了很久的叛逃,伊迪耶從遙遠(yuǎn)的法蘭西來到印度已經(jīng)三年了,他再也不想待下去,不想。伊迪耶一路瘋跑,逃出了邁索爾城,逃到城郊的叢林里。暴雨淋濕了身上的一切—衣服,火槍。這段路,伊迪耶私下已經(jīng)往返很多次了,所以,他并不擔(dān)心迷路。何況,塞林加神廟的影子已經(jīng)依稀可見。

“開門!開門!”伊迪耶的槍托撞擊神廟的木門,厚厚的木門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

“誰?誰在叫門?都快把門砸壞了!”門房里,看守廟宇的巴巴老人還沒有睡。是哪個冒失的小僧侶又來尋找遺落的東西了,他想?!肮?,哈努曼,走,我們?nèi)タ纯础!彪S著巴巴老人的呼喚,一只猴子從黑暗中跳出來,爬上巴巴老人的肩膀。

巴巴老人開門。

“識相點(diǎn),不許動!動一動我就打死你!”伊迪耶將火槍對準(zhǔn)了巴巴老人的胸膛,那只被叫做哈努曼的猴子受了驚嚇,尖叫一聲跑掉了?;饦屢呀?jīng)被雨淋濕了,打不響。伊迪耶知道,可是巴巴老人不知道。伊迪耶知道巴巴老人不知道,所以他才一直用火槍抵著巴巴老人的胸膛。

巴巴老人見到過法國兵用火槍殺人,“砰”地一聲響,人的身體上就會出現(xiàn)一個血洞。巴巴老人不想讓自己的身體出現(xiàn)血洞,所以,他乖乖地舉起雙手。

伊迪耶并沒有因為巴巴老人舉起雙手而放過他,一把尖刀深深地刺進(jìn)了巴巴老人的胸膛。那把刀就斜插在伊迪耶腰間,抽出來很容易。巴巴老人驚恐地睜大眼睛,濃濃的眉毛往上挑起,張了張嘴,噴出一口血。血濺到伊迪耶的身上,有些新鮮的腥味,這味道讓伊迪耶感到興奮。伊迪耶的手臂再次用力一捅,再往回一抽,巴巴老人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伊迪耶反手關(guān)門,抬起手臂,嗅了嗅鮮血的味道。用身上的衣服擦凈刀上的血跡,把刀放回腰間的刀鞘。視線穿過雨幕里廟宇的院落,伊迪耶看到了另外一扇門,那是神殿的正門。高大,宏偉。那肯定是虛掩著的,伊迪耶知道,過于自信的印度教徒以為所有人都像他們一樣不敢冒犯神衹。但是,他們忘記了先哲的話:過度的自信等同于愚蠢。

伊迪耶沖出門房,穿過雨幕,跑到大殿門前,抬起一只腳。由于潮濕的緣故,門樞發(fā)出一陣“吱吱”的響聲。伊迪耶搬來了梯子,他熟悉這里,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樣。他知道梯子放在哪里,他甚至知道梯子上面有幾根釘子。因為,他對今晚的事情,已經(jīng)謀劃了很久。伊迪耶把梯子搭在婆羅賀摩的石像上,梯子的頂端剛好靠著神像的鼻梁。剛剛好,一切都剛剛好。伊迪耶放下火槍,爬上梯子……

巴巴老人在血泊中醒來,他睜開眼睛,看到伊迪耶正爬上梯子。巴巴老人突然意識到什么,不!不能!不能讓他得逞。巴巴老人心里喊。他四肢并用,爬出門房,雨水澆在他身上,瞬間就淋濕了他的衣服。巴巴老人在泥水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爬向神殿。

風(fēng)雨交加,電閃雷鳴。

伊迪耶攀附在梯子上,雙手在神像的臉上摸索著。最后,停在神像的眼睛上,雙手不停地顫抖。他毫不遲疑地從腰間取出那把尖刀,刀尖刺向神像的眼睛……

“不!不要……”巴巴老人心里的聲音很大,但嘴里的聲音很弱,他的喉嚨已經(jīng)很難發(fā)出聲音。此時,巴巴老人已經(jīng)爬進(jìn)大殿,看到了伊迪耶的舉動。巴巴老人向著神像的方向,吃力地爬著,爬著。

伊迪耶已經(jīng)挖出神像的左眼,又將尖刀刺向神像的右眼。

巴巴老人已經(jīng)爬到神像前,伸出手,想去撼動梯子,但是,手臂已經(jīng)失去了往常的力量,梯子紋絲不動。

神像的右眼脫離了眼窩,眼球已經(jīng)攥在伊迪耶手心。此時,一聲炸雷暴響,一道強(qiáng)烈的閃電劃過夜空,透過門窗,照亮了整個大殿。失去了雙眼的神像,眼窩空洞洞地看著伊迪耶,伊迪耶立時出了一身冷汗。

哈努曼,哈努曼在哪兒?能夠幫得上忙的只有哈努曼了。巴巴老人把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一聲唿哨。哈努曼,那只猴子,突然從黑暗的房梁上竄出來,從半空里撲向伊迪耶。梯子倒了,伊迪耶重重地摔在地上。哈努曼依然緊緊地?fù)Пе恋弦饫闹讣讚高M(jìn)伊迪耶肩膀上的肉里。伊迪耶右手持刀,反手刺向背后,剛好刺中了哈努曼的脖子,哈努曼掙扎了幾下,再沒了動靜。哈努曼死了。

伊迪耶從肩頭推開哈努曼,摸索著站起來。把沾滿猴血的尖刀在衣服上來回蹭了兩下,放回腰間。伊迪耶突然感覺不對勁,左手心里明明攥著兩顆佛眼,現(xiàn)在感覺只剩了一顆。用右手去左掌心摸索,的確只是一顆。伊迪耶慌了,連忙把手里的佛眼含進(jìn)嘴里,俯下身去。神殿里一片漆黑,伊迪耶只能用雙手在地板上摸索著。然而,卻一無所獲。伊迪耶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否則,他會丟掉性命,那可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來不及了,必須離開,馬上。伊迪耶從腰間再一次抽出尖刀,叼在嘴里,挽起左腿的褲腳,在小腿上捏了捏,右手取刀,刺向自己的小腿,尖利的刀鋒在肌肉上游走,小腿被劃開了一道口子,血涌出來。伊迪耶無暇顧及處理血跡,將佛眼吐到左掌心,用力塞進(jìn)剛剛劃開的肉縫里。鉆心的疼痛。割開自己的腿很疼,而且會影響自己行走的速度,沒辦法,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方案了。就算自己因為腿傷被捉住,也有可能僥幸活命。但是,如果將佛眼帶在身上,不管是落到法國人、英國人或者土著人手里,自己都必死無疑。再則,在這樣的雨夜,這珍貴的佛眼放在哪兒都有可能丟失,放在哪兒都不如放進(jìn)自己的肉里。即使自己不幸丟了性命,佛眼也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伊迪耶!伊迪耶!你出來!我看到你了,你跑不了……”廟宇外面?zhèn)鱽黻犻L巴那?特羅亞的聲音。巴那是伊迪耶的上司加好友,在戰(zhàn)場上,伊迪耶曾經(jīng)三次救過巴那的命。不過,這次,上士巴那?特羅亞是帶人來捉拿逃兵伊迪耶?阿魯埃的。巴那是個公私分明的人,他可不想讓伊迪耶在自己手上逃走,那將被認(rèn)為是他軍旅生涯上的恥辱?!耙恋弦?,你出來!” 巴那?特羅亞在喊,實際上,他并沒有看到伊迪耶。

伊迪耶取出事先帶在身上的繃帶,將腿上的傷口包扎好,站起來,伸展一下左腿,還好,雖然有些疼痛。伊迪耶是個久經(jīng)沙場的士兵,這點(diǎn)傷,在他看來不算什么。

“伊迪耶,你跑不了啦!”巴那還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喊著,聲音離神廟越來越近。

伊迪耶伸手去搬倒在地上的梯子,突然發(fā)現(xiàn)俯臥在地上的巴巴老人。巴巴老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眼睜睜看著伊迪耶的行徑,卻無能為力,呼吸也越來越困難。伊迪耶意識到,巴巴老人還沒有死,他從門房爬進(jìn)了神殿。伊迪耶甩掉手里的梯子,左手迅速地揪住巴巴老人濃密的頭發(fā),右手抽出匕首,手起刀落,將巴巴老人的頭顱割了下來。巴巴老人的鮮血從頸子里噴出,濺得伊迪耶滿臉都是血星子。伊迪耶手里提著巴巴老人的頭顱,舉到自己面前。巴巴老人的雙眼依然噴射著怒火,直視著這個強(qiáng)盜。伊迪耶的尖刀再一次舉起,刺向巴巴老人的眼睛。巴巴老人的兩只眼球頃刻之間變成兩汪液體,從兩只眼窩里緩緩流出。

“砰砰,砰砰……”巴那在指揮士兵砸神廟的木門。

伊迪耶丟下巴巴老人的頭顱,搬起梯子走出神殿。雨,依然下得很緊。神廟的木門被撞擊得搖搖欲墜。巴那的聲音就在門外,非常清晰:“快,再用點(diǎn)力?!币恋弦艿皆郝涞囊唤牵鞘撬缇涂辈旌玫牡胤?,他把梯子搭在墻上,順著梯子爬上了墻頭。伊迪耶騎在墻頭上,將梯子抽上去,他可不傻,不能留下梯子給巴那。沒有梯子,這生滿苔蘚的石墻,在這樣的雨天,就算巴那是一只蜥蜴,他也爬不上來。

木門被撞開了,黑暗中,一個士兵看到了墻頭晃動的人影,高呼:“看!那兒……”

巴那有一雙貓頭鷹似的眼睛,黑夜里也能看清楚常人看不到的東西,更何況伊迪耶是他的老朋友?!耙恋弦煜聛?!”巴那一揮手,幾個士兵習(xí)慣性地舉起火槍,瞄準(zhǔn)伊迪耶。

“哈哈……”伊迪耶縱聲大笑,“巴那,我的朋友,開槍?。∪绻愕幕饦屇艽虻庙?,我情愿死在你的槍下?!?/p>

“伊迪耶!作為一名帝國的士兵,你不覺得可恥嗎?你的行為會讓阿魯埃家族蒙羞的!為了帝國和家族的榮譽(yù),請你下來!”巴那在雨中咆哮。

“巴那,巴那?特羅亞,我親愛的朋友,我早已經(jīng)厭倦了這里,厭倦了這里的一切!永無休止的征戰(zhàn)和殺戮,死亡,饑餓,還有鼠疫!我討厭這樣的生活,討厭!親愛的朋友,我就要和這里的一切再見了,你應(yīng)該為我高興。祝你好運(yùn)……”伊迪耶已經(jīng)將梯子搬過墻頭。

“快,快,上去抓住他!”巴那高聲叫喊。幾名士兵沖到石墻下面,可面對生滿苔蘚的石墻,他們手足無措。“人梯,快搭人梯!”巴那喊道。然而,石墻太高了,至少需要四個人疊在一起才能湊效。那些士兵,沒有一個人的肩膀足以承受三個人的重量。

“再見了,巴那。再見了朋友們!” 伊迪耶一邊說,一邊把梯子立到石墻外,他可不想跳下去,他的腿還在隱隱地疼,有了梯子就方便多了。伊迪耶順著梯子,從容地走下來。當(dāng)他的雙腳踏上那塊突起的巖石的時候,他的心里舒服極了。他知道,自己計劃的第一步,成功了。神廟依山而建,別看從廟門到這堵墻僅有二十幾米的距離,如果想從神廟的墻外繞到自己現(xiàn)在立腳的地方,巴那他們要足足跑上幾十英里山路。那時,自己早就跑到了大不列顛帝國的控制區(qū)。

伊迪耶雙手舉起梯子,用力拋下山崖,除了自己腳下的那塊巖石,旁邊全都是陡峭的崖壁。伊迪耶曾經(jīng)花費(fèi)了整整一年的工夫來熟悉這些地形。巖石旁邊斜生著一棵粗大的櫸樹,伊迪耶從腰間取出一根長長的繩子,一端系在樹干上,另一端系在腰間。伊迪耶雙手緊緊地抓住繩子,小心翼翼地墜下山崖。

雨,還在無休無止地下著。

這是曾平教授講給沈默和夏曉薇的一個故事,我們就用它作為這部小說的開端。佛法是講緣起的,而這個故事就是這部小說的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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