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霜降(18)

霜降 作者:嚴歌苓


那一天,你的那一點點非分之想就粉身碎骨了。等一等,那就是說,目前那非分之想還沒死?起碼沒死個透。它在哪兒?在你眼里、唇上、在你無端的笑和惆悵中?它像最無價值的草,只需喂它一絲太陽兩滴雨,它便茍活下來。它茍活在你的到處。僅大江這個名字就夠喂它了。

“大江,電話!”……

“大江你討厭,拿了我的書也不告訴我一聲!……”

“大江,你又不吃晚飯?!……”

這就夠了。似乎每個人都有叫他喚他和他親近的自由,就她沒有。從他識破她身份那天,她就沒了這份自由了。也正因為她沒有叫他喚他和他親近的自由,她仍是和人不同的。甚至他也懂得這個不同。那是在立秋后一個晚上?!八怠彼兴?。

她一聽險些落淚。她可憐自己這些天來變得多么憂郁;只有聽他叫她時,她才知道和承認自己的憂郁。

“誰呀?”她裝出那種沒心沒肺的快樂?!班蓿阊?!”她走上去,心里胡亂希望著。他站在花壇邊,手還叉著腰。

“就這么呆站著,一會兒就讓蚊子咬死你!……”她說,咋咋呼呼地。

“我想問你……”他見她的臉迎著他的目光,便把目光移開,同時手指很隨便地勾勾,讓她靠近。有時下午他坐在樹蔭下看書,手指也常常這樣隨便地向外揮揮,叫小保姆們把吵鬧的孩子們從附近帶開。這手勢他做得那樣省力卻不耐煩。霜降突然意識到,他只向小女傭們用它。你有什么不一樣呢?霜降問自己。

“我想問你,”等她近了點他問:“你到底是誰?”

霜降微動一下嘴,卻改了口似的“哧”地一笑。仿佛他這個問題簡單得或可笑得不值得她答一個字。

“你怎么可能是個小阿姨呢?!你說說看,你怎么會來做一個小阿姨呢?”

霜降想,他要再這樣沒道理地問下去,她就抽身走開。他卻不來問她了,去折磨他自己。“這樣的女孩,怎么會是個小阿姨??。?!”

“小阿姨比你矮,好了吧?我去睡了。”她哄他一樣笑笑。

“小阿姨高矮不關我事。我是想弄懂,”他抓住她的肩,“你這樣的女孩,怎么會成個小阿姨!看見我們家其他的小阿姨了嗎?她們才叫小阿姨!”她使勁扳開他的手,問他喝那么多酒要不要緊。

他說他根本沒醉。

她說那就好。那就好好看看,好好認清她。認清一個鄉(xiāng)下女孩,一份天生的小阿姨材料。

他再次把手擱到她肩上,像孩子一樣霸道和委屈:是我的為什么不許我碰它?他手順著她脖子移到她臉上,她躲,他便越發(fā)霸道和委屈。

“別站在這兒,”霜降說,“不然明天就有閑話出來了?!?/p>

“那你跟我走?!彼觳?。

“我不跟你走,你自己走。你醉了。好好睡,明天一早就什么都想清楚了?!?/p>

他仍拽著她不肯撒手。她問他往哪兒走,他說就走走。他讓她放心,他既不是淮海也不是四星。

花壇另一側,他驀地停住腳。只要稍稍留心,就能聽見一只竹扇輕輕拍動的聲音。似乎孩兒媽的每一個夏夜都消磨在這里。

“去叫她走開?!贝蠼瓕λ嫡f,以一種權威性的口吻。

霜降轉臉瞅他,月光中看見他的臉充滿嫌惡,“叫誰走開?……”

“我母親?!彼е?、嚼著這幾個字眼。

“讓我去叫你母親走開?!”

“對?!彼种赣帜菢虞p微地對她揮揮?!耙驗槲蚁牒湍憷@著這花壇散散步,我得跟你談些話。我不想有人妨礙我,擋在我的路上。還有,我更不愿意和她講話?!?/p>

這時,竹躺椅“吱呀”一聲,孩兒媽十分悅耳的聲音飄過來:“誰呀?大江是你吧?”

“嗯?!?/p>

“他們說你過幾天要回學校了?!?/p>

“嗯?!?/p>

“他們說你長胖了些?!?/p>

“還好。”

“你不想到大使館做武官了?他們都說,你……”

“媽,”大江嘿嘿地笑了兩聲:“您身體又不好,就別操那么多心啦。”他拿十分柔順的聲音說。

霜降驚訝壞了:她看見他在發(fā)出兩聲低笑時,臉上連半絲笑容也沒有;盡管他嗓音那樣和善,他面孔上的嫌惡、鄙薄、不耐煩卻不斷在加劇。她偶然地觸了觸他的手,不料這只手反撲似的,馬上扭住她的腕子。他似乎尤其害怕她現(xiàn)在離去,把他單獨撇給那個幽魂般的母親。

“他們還說,你為四星的事和你爸鬧得很厲害。四星總有一天要讓安眠藥毒死……”

“媽!”大江提高嗓門:“今天夜里外面好像不比屋里涼快?!?/p>

“是嗎?我看哪兒都差不多。外頭嘛,不用開電扇,不是省點電嗎?你給我寄的人參太多啦,今一冬吃不完,明年春就得生蟲……”

“您身體還那樣?……”大江話里透出真切的體貼和關切。霜降卻明明看到他已煩躁得忍無可忍,并由于忍無可忍,他幾乎是痛苦的了。

“還那樣?!焙簨尩幕卮饾B在一聲似乎是輕松閑逸、又由輕松閑逸派生出滿足的長長的嘆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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