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霜降被孩子們推著央著,也出不來故事了。她對自己說:看你心里吵得,你又不去跳舞。翻來翻去就那幾件衣裳,六嫂給的兩條連衫裙倒不舊,但一城女人似乎都穿這花色款式,穿臭了街。干嗎翻衣服?不是不去北京飯店嗎?孩子們?nèi)源咚v故事。她險些笑出來:他們讓她撲了太多痱子粉,一頭一臉白,一幫小曹操似的。
霜降自己也洗了澡,四個孩子圍著玩她的濕頭發(fā)。這時,一個小保姆跑來,說程司令叫她去,有要緊事。
霜降小跑著穿過院子。滿花壇大煙花開得沸騰了,要溢出來似的?;春Uo幾個小保姆照相,小保姆個個把自己穿扮成了“花壇”,站在花前花后,花得人眼累?;春W炖锊桓刹粌舻卣{(diào)笑著,不時還跑上去,親自動手?jǐn)[弄她們的身姿,托托這個下巴,擰擰那個腰肢,“嗨,小胸脯挺高點兒!”說著伸手去觸更要害的部位。東旗坐在樓上走廊看書,肩上盤著只大貓,見此情形朝樓下喊:“淮海你少無聊點兒!”
這一院子人每天最多上兩小時班,錢卻不少掙。站在樹蔭下的淮海老婆抱著膀子哧哧直笑。
東旗縮回頭,大聲道:“二百五!”不知她指誰。
霜降進(jìn)門時見程司令正抱了支杯口粗的巨大毛筆在寫字,地上鋪了一張與地毯差不多大的紙。乍一看,以為他在抹地板?!皥蟾?!”霜降大喊。
老將軍抬頭看她一眼,未應(yīng),濃眉一蹙,像是因被打擾而不悅,又像再次記不起她是誰。
好大一會兒,他問:“什么事?!”
“她們……”霜降一詫:“不是說您叫我有要緊事嗎?”
“我叫你?我叫你做什么?!”老將軍不再抬頭,極其專注地寫完最后一筆,然后將筆杵進(jìn)一只大桶,里面盛了半桶墨汁。他歪了頭,手叉腰,神情嚴(yán)峻地欣賞寫就的字。
“怎么樣??。俊?/p>
霜降想他大約在問她。他卻馬上又說:“這么大的字,非壯了膽才能寫。”他慢慢深深地點頭。“是吧,小女子?”這回是問我了。霜降趕緊笑,說這字真大呀,首長寫得動這么大的字呢!
“批評批評:這字寫得夠哪級水平?”程司令問。
“我哪懂啊?!彼狄豢s下巴。心想憨就憨些吧,瞎講話,恭維錯了,才會得罪老爺子。
“你們學(xué)校沒教過書法?”
“我們是小鎮(zhèn)上的學(xué)校嘛。”再有幾秒鐘,他若還沒事,她就告辭。他忽然抬頭了,看著她,眼光頗猛甚至毒。也是忽然地,他嘿嘿笑起來。
“你真是個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小女子?”程司令管姑娘統(tǒng)統(tǒng)叫“小女子”。而且,當(dāng)他叫“小女子”時,露出那柔和、委婉、拐彎抹角的湖南鄉(xiāng)音。幾十年的征戰(zhàn),五湖四海的扎營,漸漸培養(yǎng)出他的一口能體現(xiàn)他身份地位的南腔北調(diào),唯有他吐出“小女子”三個字時,人們尚可能被提醒:這位顯貴人物身上殘存的一點動人的泥腥。
“你——半點兒也不像,起碼不像我那個時候的鄉(xiāng)村小女子?!背趟玖钅抗舛ㄔ诹怂瞪砩?。
“我在鎮(zhèn)上住了好幾年,我父親在鎮(zhèn)上當(dāng)過消防隊長。我們那個鎮(zhèn)大,像個縣。后來不是改革了嘛?有田種比掙工資好,我父親帶我們?nèi)一亓肃l(xiāng)下。我還是兩頭跑著,在鎮(zhèn)上讀了高中。怎么啦,首長,鄉(xiāng)下姑娘就不興穿牛仔褲呀?”她想撒撒嬌試試。程司令卻仍盯著她看?!澳鷽]事我走啦?我今晚答應(yīng)帶四個小孩出去玩。”去哪兒?北京飯店?這時它倒成了她的借口。
“別忙走?!崩蠈④娝坪趺偷厥栈厣裰??!皬哪莻€柜子里取幾張紙,”他說,“鋪到桌上?!彼謩觿?。
霜降一一照辦了。她留意到老將軍今天是一身便服:牙白色、帶有同色小細(xì)格子的紡綢褲褂,質(zhì)料高檔,只是洗后未熨,前襟比后襟短了一截,并且被折疊的痕跡非常惹眼。這類質(zhì)料的衣服似乎不該被折疊,更不該按西式服裝折疊:那寬大褲腿上現(xiàn)出制服褲般兩條筆直褲線,看去不順眼,不倫不類。將軍的發(fā)式也特別,耳以下被剃得極干凈,剩下的白發(fā)被仔細(xì)吹過,仔細(xì)分成“三七開”,像是壯勞力的光頭與過時的摩登分頭的生硬組合?!鞍鸭堜伷剑谩?zhèn)紙’鎮(zhèn)上它,然后研墨三七二十一下——好?!?/p>
霜降完成一個動作,將軍才頒布下一道命令,所以想一下搞清他整個意圖簡直是妄想。與他處長了以后,霜降漸漸明白:他盡可能推遲你理解他根本意圖是為了防止你的分析、拒絕,截斷你的連續(xù)性獨立思考,支離你的思維邏輯,從而使你在不理解他意圖時已執(zhí)行了他的意圖;在你理解他的意圖而想逆反這意圖時,你已完成了、成全了他的意圖?!昂?,現(xiàn)在選那中號羊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