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義和團運動100周年(2000年)前后,我曾寫過若干文字,算是紀(jì)念,也算是抬杠,多少有點為了跟某些永遠(yuǎn)站在思想正確的制高點的“學(xué)術(shù)法官”鬧點別扭的意思。文字中有一篇是關(guān)于王大點的。
在中國的歷史上,王大點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鬧義和團那年,他是北京城里五城公所的一名衙役,干的是“警察”的買賣,當(dāng)然有點小權(quán)力,但社會地位低賤,屬于子孫不能參加科舉考試的賤民。就是這樣一個人,由于粗通文墨,而且膽子大(人家是警察?。诹x和團在北京城里殺教民、打洋人、攻使館的時候,他天天跟著看熱鬧,看了就興奮,興奮了就記,留下了一部日記。我當(dāng)時解讀這本日記的時候,寫的文字叫做《世紀(jì)末的看客》。文章在《讀書》發(fā)表之后,好像還有點反響,記得有若干人給我寫信、打電話,文章也被若干亂七八糟的選本轉(zhuǎn)載過,看來讀者對這樣一個看客很有點興趣。
沒錯,王大點是個相當(dāng)標(biāo)準(zhǔn)的看客,沒心沒肺沒立場,對于義和團的革命行動,他沒有跟著歡呼,被義和團殺的教民,他也不惋惜,這些倒霉的人,有些他還認(rèn)識,知道姓名,家住哪里,做什么活計。洋人進來了,他雖然沒有告發(fā)街坊里的義和團,卻也很積極地跟洋人套近乎,替洋兵拉皮條,找妓女,引誘禁酒的美國兵喝酒,無論哪一國的士兵,語言障礙都不成任何問題(由此觀之,各國下層人民之間的交往應(yīng)該沒有太多的問題),對付印度纏頭兵似乎更得心應(yīng)手,雖然偶爾也會吃上條洋火腿(挨踢),但也絕沒有激起過他老人家什么民族仇恨。同時,他也是個非常勤勉的看客,在北京城鬧義和團的那些日子里,他幾乎每天出去,滿世界尋熱鬧看,凡是殺人放火的事,大概沒有多少能逃得出他老人家那雙銳利的眼睛。
這樣的人,你可以說他很麻木,或者冷血,但他的觀察的確相當(dāng)客觀,不帶主觀的愛憎。所以,他的“觀察日記”,應(yīng)該說是相當(dāng)可靠的。
實際上,這本日記當(dāng)年之所以被整理出來(出版于1964年),最初的動機無非是想從中找到一點義和團英勇殺敵的事跡,為我們歌功頌德式的義和團研究提供有力的佐證。可惜的是,我在仔細(xì)搜尋了王大點庚子時期的日記的每一個字之后,卻發(fā)現(xiàn)里面根本沒有這樣的只字片語,難怪那么多年來,幾乎沒有什么人引用這個材料。
王大點看的熱鬧,最多的是義和團殺教民(信基督教的老百姓)。被殺的教民一律手無寸鐵,不知道反抗,其中還有不少婦女和小孩。有的抓住就殺,干脆痛快。怎么知道人家就是教民呢?或是有人舉報,或是……據(jù)說有個義和團的大師兄火眼金睛,搭眼一看,就能看出教民額頭上有十字印記,所以,拖出去砍了就是。也有謹(jǐn)慎一點的,抓住了嫌疑教民,升壇(義和團的拳壇),焚黃表,讓義和團供的關(guān)老爺、豬八戒之類的神來判定真?zhèn)?,只是這些神仙老爺好像一點都不慈悲為懷,但凡焚表的,幾乎沒幾個饒過的,結(jié)果還是殺,僅僅讓王大點之流的人,所看的熱鬧情節(jié)稍微復(fù)雜了一點。當(dāng)然,也有些人被殺,還是屬于“鐵證如山”的,比如在他們身上,搜出了洋玩意兒,哪怕一只鉛筆,一張洋紙,都足以讓他們喪命,這種人,義和團叫他們?nèi)印?/p>
真的洋人是大毛子,信教的是二毛子,用洋貨的排第三。義和團發(fā)誓要從大毛子一直殺到十毛子。值得一說的是,義和團在剿殺那些用洋貨的三毛子時,剿出來的洋貨,并沒有砸掉了事,而是拿走了。比如王大點記載,某日“冰窖胡同義和拳將長香(巷)四條照象(相)館張子清俱家三口剿辦,剿得自行車、話匣子、洋物等物不少,解送南橫街老團”。
義和團殺人的方式比較簡單,大多是砍頭。所以,北京城那時節(jié)到處可以見到?jīng)]有腦袋的尸體,大熱天的,掩埋不及時,往往臭得讓王大點這種見慣了死人的人都感到受不了。除了砍頭之外,也有一些人是被義和團亂刀剁成肉醬的。據(jù)王大點記載,這樣的人似乎不是因為有所反抗,就是剁的人想剁,被剁的多半是婦女,大概女人在教,更容易激起義和團的義憤。
義和團殺的第二種人是白蓮教徒。這些人其實多半不是真的白蓮教徒。白蓮教只是明清以來民間宗教的統(tǒng)稱,各個教門面目五花八門,教條各異,其實跟原來的白蓮教早就沒有多少關(guān)系了。白蓮教自明朝定鼎以來,官方一直禁查,被視為邪教,結(jié)果連累所有的民間宗教都邪了起來。所謂邪教的邪,除了這些宗教在傳教活動中男女混雜之外,就是傳說他們有紙人紙馬,可以驅(qū)使這些紙人紙馬動起來,當(dāng)成真的兵馬殺人沖陣,高明的甚至可以撒豆成兵,殺人于無形。顯然,這些都是傳說,真實的民間宗教絕對沒有這兩下子,也不可能有這兩下子。然而,北京庚子期間被抓出來的所謂白蓮教徒,證據(jù)就是在他們身邊搜出了紙人紙馬,如果不是有人栽贓的話,這些紙人紙馬很可能是道具或者手工藝品,這些人,也許只是手藝人或者變戲法跑江湖的,卻由于“證據(jù)確鑿”,結(jié)果被義和團抓出去砍了頭。在王大點的日記里,這樣的事件有五起,每次殺掉男女六七十到二三十人不等。
說起來,義和團練氣功,練刀槍不入,喝符念咒,團的頭銜上還有八卦的名號,什么“乾字團”、“坎字團”之類,其實跟民間宗教也有那么點聯(lián)系,至少看起來沒有那么清白,怎么進了城就開始拿自家人或者懷疑是自家人的人開刀呢?原因是真正的民間宗教的人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是什么白蓮教,教義和團“法術(shù)”的師傅,即使是這類的教徒,當(dāng)然也不會認(rèn)賬,加上這種“法術(shù)”自身來源也雜,所以,義和團自然沒有“邪教”的自我感覺。等到西太后老佛爺封他們?yōu)椤傲x民”之后,幾乎所有的義和團都打出了御封或者皇封的招牌,豎起大旗“奉旨練團”,既然咱們是皇封的(其實是太后封的),為朝廷出力,主動剿殺邪教,自是當(dāng)仁不讓。
義和團殺或者幫助殺的第三種人,是朝廷里某些不太同意西太后跟11國宣戰(zhàn)的官員,他們之所以得罪,除了“主和”之外,主要是被視為“帝黨”,即光緒一邊的人的緣故。比如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內(nèi)閣侍讀學(xué)士聯(lián)元、戶部尚書立山、兵部尚書徐用儀等。這些人被殺之后,由于是官員,多少有點優(yōu)待,允許家屬收尸,而且還可以把首級縫上。無疑,這些都看在了王大點的眼里。在太后和皇帝敵對的問題上,義和團的態(tài)度是相當(dāng)鮮明的,自從西太后贊許義和團之后,他們在名義上都是那個最希望光緒完蛋的端王載漪的部下,所以,幾乎無一例外地站在太后一邊,端王的戰(zhàn)士最聽太后的話,有的義和團員,宣稱要殺“一龍、二虎、三百羊”,這個“一龍”,就是光緒,在端王眼里,光緒就是個該千刀萬剮的二毛子,在朝堂之上,他就敢對當(dāng)時至少名義還是皇帝的光緒粗聲惡語,全無起碼的君臣之禮,連西太后見了都覺得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