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天牌(1)

無名的名山 作者:呂運斌


一頓窩囊飯,吃得人人都不愉快。

大家憤憤不平,七嘴八舌咒罵“麻”連長故意整人,害他們在當兵的第一頓飯都沒吃飽。

回到帳篷,熄燈睡覺,一個個還在耿耿于懷。

所謂熄燈,只不過是將一盞馬燈的火頭擰小了,半睜半閉地掛在帳篷門口而已。

帳篷里沒有床鋪,一人一張草席,一卷棉被,就是床。晚上,天氣還有些涼,又是第一次睡在這樣的地方,人躺在草席上,頭枕著自己的胳膊,每個人都睡不著。

遠處傳來一陣陣轟隆隆的悶響,像石頭砸在地上,大地一陣陣顫抖。湖邊的蛙聲此起彼伏,只有它們不知天下安危,鼓噪的同時將一汪汪蛙卵產(chǎn)在浮蓮間。

楊勝利躺在少哉身邊,嘴里似在反芻著飯菜。他悄聲問:“吃了幾碗?”

少哉回答:“一碗?!?/p>

“卵!才吃一碗?我吃了三碗?!睏顒倮靡庋笱螅爱敱约Z,如同打仗,像你那樣斯文是不行的。要嘴里吃一碗,手上端一碗,眼睛瞅一碗,才不會吃虧。”

少哉笑道:“你在搶飯。”

楊勝利說:“我沒爹沒娘,是餓怕了的人?!?/p>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當了兵,有飯吃了,不要害怕?!鄙僭兆炖飳捨恐鴹顒倮睦镞€惦記著關于烏托邦的話題,他轉(zhuǎn)過身子問何進修:“照你說來,共產(chǎn)黨會得天下?”

“也不盡然。”何進修打著嗝說,“李自成打進北京城未能坐天下;太平天國鬧了幾十年功虧一簣;共產(chǎn)黨在湖南江西打土豪分田地,紅極半邊天,最終差點全軍覆沒?,F(xiàn)在他們盤踞西北一隅,打著擁護老蔣、一致抗日的旗號,是成是敗,看他們造化了。”

“我表兄說,現(xiàn)在民族矛盾是主要的,抗戰(zhàn)壓倒一切?!鄙僭照f,“因此他們也擁護蔣委員長。”

“高人,高招?!焙芜M修由衷地贊揚,“項羽力拔山兮蓋世空,劉邦能屈能伸得天下。”

“劉邦得天下,關鍵在滅秦。不打敗日本帝國主義,誰也得不到天下?!鄙僭照f,“抗日救國是第一位的?!?/p>

“煩死了……”楊勝利在一旁嚷嚷,“你開口抗日救國,閉口打敗日本帝國主義,比蔣委員長操的心還大,說點別的好不好?”

“我們?yōu)槭裁磥懋敱??不就是為了抗日救國嗎?”少哉反問,“不說這些說什么?”

“這是什么?”楊勝利掏出一個打火機,叭噠叭噠地打得火苗直冒,把他那張骯臟的臉照出了一片血色。

“叫你別干那種事情。”少哉斷定他的打火機也是從別人身上偷來的,毫不留情地責備,“做人要有尊嚴!”

“要有什么?”楊勝利問躺在另一旁的何進修,“老朽,他掛在嘴邊的那兩個字,是什么東西?”

何進修沉吟道:“尊者高貴,嚴者莊重也……此乃為人之本?!?/p>

楊勝利聽了,還是不懂。

“尊嚴是一種精神。”少哉捺著性子給他解釋,“要立得正,站得直,不要讓別人看不起?!?/p>

楊勝利恍然大悟:“哦,你說的是面子?!?/p>

“不光是面子問題。”少哉糾正他,“還要有自信,有氣節(jié),打死不投降,剩下一個人也不當亡國奴?!?/p>

楊勝利嘀咕:“搞了個麻子當連長,哪里還有什么面子?”

提起馬駟奇,大家的氣又上來了,紛紛罵道:“十個麻子九個怪,攤上這樣的人來管我們,往后沒有好日子過?!?/p>

“好了,別去操那些心了,來點輕松的吧。”何進修忽然心生靈感,饒有興致地提議道,“既然睡不著,我們來作詩如何?”

帳篷里的新兵,有幾個識文斷字會作詩的?沒有人應聲。

何進修循循善誘道:“有個辦法,既能說他是麻子,又不提那個‘麻’字,抓不住咱們的辮子。”

楊勝利無法理解,詰問:“不提那個‘麻’字,怎么罵他是‘麻’子?”

“作詩就辦得到?!焙芜M修嘿嘿一笑,說,“比如古人在一首詩里寫道,不是君家容貌美,老天何故亂加圈?聽清楚沒有,亂加圈,說的就是麻子。只要是悟到了那個意思,有味道得很……”

少哉聽懂了,興奮道:“這叫影射,沒有幾個人作得出來。”

“說難也不難?!焙芜M修仍然興致勃勃地,“我們作寶塔詩?!?/p>

楊勝利更稀奇了,追問:“什么叫寶塔詩,能豎起來嗎?”

何進修說:“很簡單,第一句一個字,第二句兩個字,第三句三個字……以此類推,摞起來像座寶塔。不過,這每一句的含意里,必須讓人一聽就知道說的是麻子,但又不能說出那個‘麻’字來,大家明白了沒有?”

少哉當然明白何進修的意思,也知道何為寶塔詩。在鄉(xiāng)下念私塾的時候,先生不但給他們講五言、講七律,也做過回文詩、疊字詩、寶塔詩之類的游戲。寶塔詩很容易作嘛,怎么就沒人開頭呢?他忍不住脫口而出:“篩?!?/p>

還怕別人不慬,少哉解釋道:“鄉(xiāng)下篩米的篩子?!?/p>

大家一聽就明白了,篩子的窟眼兒多。

何進修擊掌:“這個頭開得好!”

“這么簡單呀?我也會?!睏顒倮麖堊毂某鰞蓚€字:“天牌?!?/p>

何進修再擊掌,贊道:“天牌,也好,兩個字,點兒也多。三個字?”

三個字有點難,好一會兒沒有人說話。

何進修鼓勵大家:“再想一想,三個字,帶眼的東西。”

楊勝利大叫:“太難了?!?/p>

少哉又想了出來:“烘籠蓋?!?/p>

“有意境?!焙芜M修大聲夸贊,“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們冬天用的那種銅質(zhì)烘籠,雕花刻朵,精致得很。烘籠里裝的是煨著的炭火谷殼,銅蓋子上有眼,焐在手上,暖和得很。四個字?”

四個字是寶塔詩里最難的,帶眼的東西更是難找。何進修提示:“天上地下,陰晴圓缺,再想一想?!?/p>

少哉搜索枯腸,不得要領。

眼看冷場了,李抗戰(zhàn)嘴里溜出一句:“雨灑灰臺?!?/p>

楊勝利沒聽懂:“什么?”

“好,雨水灑在積滿灰塵的臺子上,也是點點滴滴的。”何進修鼓勵道,“下面是五個字?!?/p>

“這也算一句啊?太容易了?!睏顒倮麖埧诒銇?,“蟲吃蘿卜菜?!?/p>

少哉接上去:“石榴皮翻過來?!?/p>

“七個字了,誰說?”

沒想到張三風沖出一句:“屁股長瘡疤還在……”

“太像他那張臉了……”大家笑得喘不過氣來。

帳篷外傳來一聲惡狠狠的咳嗽,大家嚇了一跳,頓時不出聲了。

少哉悄聲問:“誰?”

楊勝利膽戰(zhàn)心驚地說:“‘天牌’……”

天還沒亮,尖厲的哨聲就把新兵們吹醒了。

馬駟奇在帳篷外吼道:“快起來,操練了!”

大家打著哈欠走出帳篷,只見馬駟奇手中拖著一根牛皮鞭,耷拉著臉站在門口,帶著兇光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從每個人的臉上劃過。他的身后跟著兩個背槍的老兵,每人手里同樣提著一條牛皮鞭子。

少哉一看這架式,知道沒有好果子吃,主動擔當起集合的使命,幫著大家排成兩行,回頭報告:“連長,集合好了?!?/p>

帳篷前的南坡上,各連各排也都整起了隊形,操練的口令聲此起彼伏。

馬駟奇雙手一背抄,斥道:“跟我走。”

大家跟著馬駟奇繞過南山,來到北面一片拴牲口的坡地。這里看不見營盤的帳篷,只有一排拴過騾子或馬的柱子,遺留在坡地上的牲口糞便臭氣熏天。

“怎么把我們拉到這里來了?”眾人心生疑惑,左顧右盼,紛紛嘀咕,“我們是人,不是牲口……”

馬駟奇鞭子一抖,甩出一聲脆響:“牲口為什么聽話?是用鞭子抽出來的。當兵的為什么聽話?是長官教訓出來的。今天是你們操練的第一天,我要讓你們知道,什么是隊伍,什么是兵!”

少哉挺身而出:“連長,排橫隊還是直隊?”

馬駟奇支起鞭梢,撬起他的下巴:“先告訴我,昨天晚上做了些什么?”

少哉挺起胸脯:“報告連長,除了睡覺、撒尿,什么也沒做。”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