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奉天府。
今年奉天府的冬天來得早,還在十月頭上就迎來了第一場大雪,直下了兩天兩夜,好容易到今天早上才放晴,在家里熱炕頭上窩了兩天的人們趕緊出門鏟雪做些營生,雪下得突然,過冬的事兒還沒張羅齊全吶。
路上,只見拉大白菜的,挑辣椒的,走車的,一時間很是熱鬧。
那些有頭面的人物也開著小汽車出來了。
一部黑色的老爺車開過剛鏟了雪的街面,濺了路邊賣白菜的一聲泥水然后揚(yáng)長而去,賣白菜的老頭火頭上來,跳著腳大罵:“你個不長眼的龜孫子!有種你回來再濺你爺爺一回!”
買菜的人自然勸,貧不與富斗,消消火消消火。
老頭當(dāng)然也知道除了罵兩句自己又還能怎么著。
可誰想車子開出沒多遠(yuǎn),停了。
“壞了?!崩项^一嚇,想別是人家聽不得罵要回過頭來整治他,城里能坐小車的非富即貴他絕是惹不起的。于是一抬把手就想跑:“走了走了,不賣了?!?/p>
正在趕買菜的人,卻聽車子那邊鬧哄哄的,再一看圍了一群人,才曉得原來是出事了,并不是沖他來的。
老頭放了心,擱下車子依舊賣菜。
而車子那邊,此刻已經(jīng)吵得炸開了鍋。
坐在地上呼天搶地的是個三十許的女人,青黑的棉襖棉褲,一邊扎褲腳的線松開了,腦后的發(fā)髻也散著,臉色蠟黃還沾著些污泥,看著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撞死人啦!疼死我了,大家快來看啊,撞了人想跑啊——!”那帶著哭音的尖銳嗓音夸張到了個極至,那個出來與她理論的司機(jī)還很年輕,臉白白凈凈的,戴個鴨舌帽,顯然沒見過這陣仗,他上前想扶那婦人起來,卻是換來更夸張的尖叫?!案缮陡缮叮∧阈∽觿邮謩幽_的想干啥?!”
邊上圍觀的眾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臉上多是忍笑的表情,其實(shí)都看的出來這婦人撞天屈叫得這樣中氣十足,說什么讓車撞折了腿分明是胡說,想也知道無非是借機(jī)訛幾個錢,可既然有熱鬧自然大家看,誰那么吃飽閑了阻別人發(fā)財(cái)?
鬧得太厲害,耽擱得太久,車子上的另兩個人到底給煩下來了。
兩個都是衣著光鮮到頂?shù)娜?,男的五十上下的年紀(jì),身上是紫貂皮的大衣和皮帽,還可看得見里頭的西裝和領(lǐng)帶,手上鑲金邊的英式拐杖,敲在地面篤篤響,一副紳士做派。
旁邊站著的年輕女子就更不用說,帶著個白狐貍的圍脖,圍脖上還卡著個紅寶石胸針固定,跟她雪白皮膚和涂得艷紅的嘴唇倒是很襯。
這位小姐那雙紅色高根鞋一踩進(jìn)泥水里,她那畫得細(xì)細(xì)長長的眉就擰起來了,正要縮回去——
“這位小姐您可給我做主!我這腿要是瘸了,我家一個小子和一個丫頭還指望我過活,我那死鬼前兩年鉆了老林子,我……”那婦人猛地?fù)渖蟻?,抓著她那狐貍圍脖的尾巴,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眼看泥水蹭到了身上,年輕女子用力扯著圍脖,一臉厭惡地后退。
“好了好了,這位女士,這是給你的賠償,不要再糾纏了?!边吷侠霞澥刻土似A取了花花綠綠的法幣,一揚(yáng)手,散落在地上。
婦人立馬就放了手,連跑幾步去拾泥水里的錢,腿腳利索的沒話說。
圍觀的人頓時哄笑起來。
那一男一女又鉆回車?yán)?,車子揚(yáng)長而去,經(jīng)過那個婦人時又濺了不少泥水在她身上。
婦人終于撿回了所有的錢,喜滋滋地邊走邊數(shù)。
圍觀的人漸漸散去,街上又恢復(fù)了之前的樣子。這不過是一場街頭常見的插曲,因此沒人留意那婦人的去向,沒人看到她最后拐進(jìn)一條窄巷子里去。
巷子很深,而且越往里頭越是狹窄,婦人慢慢走著,仔細(xì)聽身后并沒有跟蹤的腳步,于是放心散開發(fā)髻用手順了兩把,將凌亂的頭發(fā)恢復(fù)成柔順的樣子,脫下臃腫的棉襖,絲綿小襖裹著的身軀有著玲瓏苗條的曲線,最后她用手在臉上狠狠抹了幾把——
地上落了許多黃粉。
巷子到底是高墻——這是條死巷,左手邊是道暗紅的門。
等走到門前的時候,那“三十上下臉色蠟黃的婦人”已經(jīng)變成了有著秀麗面容的少女。
她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吐掉,然后推門,一閃身進(jìn)去。
“喲,小蘭花兒回來了?!币贿M(jìn)門,很濃的香味飄過來,知蘭不看也知道是趙青這小子又在煮咖啡,剛想答話少年細(xì)瘦的手臂已經(jīng)一把摟了上來,“小蘭花兒,我可想死你了?!?/p>
她回過頭,看趙青那張白的跟雪似的臉——他的娘是白俄女人,趙青繼承了她的膚色和深刻五官,面容漂亮的不像話,當(dāng)然要是性格不那么吊兒郎當(dāng)就更好了。
輕拍他有些微黃的短發(fā),“三姑呢?”她問完就拉開少年的手臂。
她不習(xí)慣和人這么親昵——哪怕和趙青情同姐弟。
趙青顯然有點(diǎn)不高興,可看她露出疲態(tài)還是乖乖作答:“在三樓茶室里,孟小姐也在等著吶?!?/p>
知蘭向他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往樓梯那邊過去,上了幾級臺階,她仿佛忽然想起來似的低頭向趙青說:“去了大上海幾個月有看到什么新鮮事沒?晚上你說給我聽,我給你烤小松餅。”
少年立刻就雀躍起來。
這就是小孩子,好哄。知蘭心里暗暗一笑,可隨即又想起當(dāng)年明蕙也是這樣,生氣了也不打緊,有小點(diǎn)心便破涕為笑。
她不由得黯然。
三年過去,她依舊沒有明蕙的消息。唯一可喜的是她后來回去查證清楚,當(dāng)年在莫家大宅找出的焦尸里沒有和明蕙特征相符的。
她應(yīng)該還活著,只是不知活得好不好?
這樣一路神游著到了茶室,她停下腳步先伸手敲門,等聽見里頭傳出一聲“進(jìn)來”才推門進(jìn)去。
茶室里面布置成俄式,椅子的腳和扶手都有精美的花紋裝飾,上面放著軟墊,壁爐里燒著紅紅的火,房間里暖和的不得了。
梅三姑斜靠在沙發(fā)的軟墊上,身上只穿了旗袍,絲綢的料子緊緊裹著細(xì)腰長腿,旗袍衩開得高,露出套著絲襪的整個小腿。她一手舉著旱煙管,一手向知蘭勾了勾,眉開眼笑:“可回來了,看你這樣子是馬到功成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