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癡納蘭,他的身份是八旗子弟。對清人而言,習武是本業(yè),騎射的功夫絕對不可以荒廢。納蘭雖然以文章出名,卻以武官任職。康熙帝對他的文武兼?zhèn)浜苁琴p識,破格提拔,并委以重任。
實際上,納蘭在戰(zhàn)場上也有不少顯赫的戰(zhàn)績。他曾奉命出塞,在大清與沙俄邊境進行戰(zhàn)略偵查,立下功勞,又得加官進爵。納蘭的偵查,對后來大清取得“雅克薩戰(zhàn)役”的勝利有重要的幫助,可惜,捷報傳來的時候,納蘭已經(jīng)病逝。
只是,納蘭在政治上的作為,不足以揚名青史。他在朝廷,坐是正襟危坐,行是如履薄冰,給人的感覺是好比一個孩子偷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裝成另一副模樣,渾身都不舒適。只有潛身到詩詞的世界里,納蘭才算找到了自己的世界,如魚得水。
讀完整篇《納蘭詞》,假使從醫(yī)生的眼光來看,他是一個略帶抑郁、稍微孱弱,同時易失眠、又畏寒的人。納蘭經(jīng)常說著冷,怕是身體與心的雙重寒冷。這樣的身心,是否能耐得住塞外的冰天雪地?縱是在北京城,他也經(jīng)常感覺到徹骨的寒,有時候是真正天氣上的寒,有時候是人情冷暖。
《如夢令》,卻分毫沒有寫到寒冷,也與以往總是徹夜難眠不同,他居然也有這樣的夜:“還睡,還睡,解到醒來無味。”
聽說鴕鳥遇見危險,會把頭埋進草堆里,以為自己的眼睛看不見就是安全。此時的納蘭,多像那只鴕鳥,把自己沉浸在睡眠里,反正現(xiàn)實無味,能這樣一直沉沉睡著,就可以少看幾分外面那蒼茫的天地。
口上說著嗜睡,其實,他是從夢中醒來,看到帳外風光,邊塞夜空,才有感而發(fā)填成這首詞。外面是,“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浩瀚與渺小相映成趣。地下是夜深千帳燈,天上是星光閃爍如鉆,醉了一般仿佛搖搖欲墜。
這種場面,若是作成畫,最好用盡筆墨去畫光,星光、燈光,點點滴滴地撒在畫面上,再有白色的軍帳,與黃色交錯點綴。地面應該是一片荒蕪的深青色,那個人,他穿著單薄的衣裳,只身站在萬帳穹廬之下,只留一個簡單的背影,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些心碎滋味,卻欲蓋彌彰地顯露出來。
這趟公差出得心不甘情不愿,次次如此??滴醯挂菜銈€好帝王,起碼他作為九五之尊的圣主,沒有拘泥在皇城那個安樂窩里,而是時不時四處巡視。只是不辭勞苦的皇上,每一趟出巡也必定要大費周章,各項周全,一個都不能少,就辛苦了隨行的臣子們,不得不一次次遠行。
征夫的眼淚,既珍貴,又廉價。珍貴是因為男兒有淚不輕彈,廉價是因為在路上,沒有人噓寒問暖,更無人在意你的眼淚。
用一千遍的日有所思,換一個夜有所夢,也是值得。他在沉沉的睡夢中,似乎回到了思念的家園,見到一直在等他歸來的妻子,思念的饑渴在一瞬間得到緩解。只可惜好夢易碎,塞外的狼河濁浪滔滔,轟鳴的水聲將重逢的夢拍得粉碎。
“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各種無奈可想而知。美夢被打破,真真是一件叫人憤恨的事情。現(xiàn)實有抵達不了的地方,夢是一種迂回的償還。乘著夢,人可以一日千里去重逢,可以與逝去的人相見,雖然是暫時的慰藉,也已經(jīng)很難得。
當夢被打攪的時候,他起身仔細回味夢中情景,她的面目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與夢一起消逝,叫人無處找尋,再回味也是徒增惆悵。于是他干脆惱羞而賭氣地試圖,重新睡去,希望還可以重新回歸到方才的夢里。
夢如人生,都是無跡可尋的。當納蘭年少的時候,也有輕狂模樣,只是被世俗的規(guī)矩打磨了太久,漸漸消失了光澤與顏色。他作為康熙的武官侍衛(wèi),其實也毋須戰(zhàn)場殺敵,只需英姿颯爽地站在康熙身邊,像花瓶一樣撐撐門面。納蘭真是八旗子弟里的榜樣,模樣俊俏,能文能武,深得康熙喜愛。一提到他的名字,恍若皇城侍衛(wèi)的代言人一般,將整體質量提高了不少。
可他滿腹的才學,并不只是為了做陳設。陳設品即便再唯美,也只有供觀賞的價值,越華貴,越容易破碎。
關于邊塞懷遠詩,還有一首同樣成于塞外的《于中好》,倒是可以作為對這首《如夢令》的詮釋: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書鄭重,恨分明,天將愁味釀多情。起來呵手封題外,偏到鴛鴦兩字冰。
身在邊城,一夜苦雨,納蘭卻在回憶家鄉(xiāng)閨中夜里挑燈的妻子。別緒難書,提筆想寫愁味道,奈何邊塞太冷,寫到鴛鴦兩字的時候,竟然結了冰。“偏到鴛鴦兩字冰”,這震懾力十足的七個字,便是納蘭俠骨柔腸的鐵證。
再唱一首《如夢令》,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這就是納蘭的一生??!
納蘭有精致的心,與塞外的粗狂格格不入,像一枚珍珠掉進沙礫里。
他用他的紙筆才思,寫下了一首首的不如歸去,可在路上的依然在路上,守空房的依然守空房。正因為這些個離別,大好年華里不能相伴,至盧氏逝世之后,他才用一生的時間來懊悔,恨自己從前未曾多多地陪在她身旁。
納蘭的眼界與心思,都異于常人。常人眼里的壯觀,在他看來只是尋常;常人眼里的尋常,在他看來卻是心之所向的生活。納蘭的心里,亂世英雄還抵不過一個凡間俗夢。褪下戎裝,他只想做一個花間行走、吟詩填詞的人,一生與文字為伴,有知己相隨。
在夢里,再遠的路也可以關山度若飛;在現(xiàn)實,人卻很容易舉步維艱。一個人思量得太多,身上肩負的重量越大,行走就越來越艱難。在厭倦了官場的時候,納蘭也無法決絕到像陶淵明那樣拍拍屁股離去;在與沈宛的感情被百阻千撓的時候,他也決計不能癡狂如卓文君一般,帶著心上人一路私奔,不管不顧。
心事重的人,往往不容易快樂。納蘭其實可憐,一生的追尋,卻不知追的是什么;一心的抱負,卻不懂在堅持什么。他的確是冷處翩飛的雪花,美了一時,悄然就融化,生前活得像一個茫然的問號;死后,卻給人們留下一個意猶未盡的省略號。
太多的說不盡,就是納蘭:他的品格,他的個性,他看似記錄平常生活卻透著生命真諦的《飲水詞》。
一闋闋《飲水詞》,是納蘭用紙筆為自己錄下的心靈傳記。字里行間,他的蹙眉,他的惆悵,他一腔難以言說的心事,以及花前月下的繾綣、塞外風中的滄桑,都鮮活地跳躍在紙面上。
塵緣舊夢,情分似風,他那些溫潤如玉的往事,像是沿著時光緩緩地流淌出來。你用手去接,還是透過指縫滑落不少。能余在掌心的,就是你用自己的閱歷與心情讀出來的納蘭,也許并不全面、也不算透徹,但卻最融洽于你心。
匆匆?guī)装倌甑臅r光,故事還是演繹一番又一番,許多真相被還原成了一千種模樣,但拂去漫漶不清、眾說紛紜的塵埃,他仍是絕艷,是我們心中的一句驚嘆。
濕盡檐花,花底人無語
何處?幾葉蕭蕭雨。濕盡檐花,花底人無語。
掩屏山,玉爐寒。誰見兩眉愁聚,依闌干。
—《玉連環(huán)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