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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與話清涼:追憶納蘭詞里的似水流年(6)

誰與話清涼:追憶納蘭詞里的似水流年 作者:張漫


真正的錦繡句子,未必是用華麗的辭藻來堆砌。它們看似輕描淡寫,白紙黑字也不過寥寥幾筆,卻總是能輕易就喚醒我們心中的悸動和共鳴,讓我們?nèi)滩蛔“底源@:確實是這樣啊,這樣的心情,我們也曾經(jīng)歷過。

這一首《鵲橋仙》,是納蘭懷念亡妻之作,盡是無法實現(xiàn)的思念,遙不可及。時間很長,但長不過思念,是思念把時間無限伸長,在后來的時光里,也不會遺忘,不會褪色。

蘇軾有一首懷念故妻的《江城子》:“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碧K軾是詞人里難得的理智派,竟連夢里都是清醒的。自己知道是夢境,知道佳人已逝,知道軒窗紅妝不過是一場虛幻,不敢去跟“她”說話,怕驚了夢,于是,“惟有淚千行”。

而納蘭的夢里,大概還是美好畫面,只是夢里的成雙,恰恰反襯醒來的孤獨,“夢來雙倚,醒時獨擁”,獨醒徒負同甘夢。這樣的落差,讓心里的苦澀總在長夜半明時悄無聲息地襲來。

《鵲橋仙》,初創(chuàng)者是宋代歐陽修,單從字面意義,也不難想到最初的緣由。鵲橋,自然跟牛郎織女脫不了干系,這一對隔了銀河的的戀人,自古就是相思的形象代言人。

歐陽修的《鵲橋仙》里,“云屏未卷,仙雞催曉,腸斷去年情味”,還是“相見時難別亦難”的舊腔調(diào),再華麗也難免顯得俗套。因為已經(jīng)太多前人寫盡了刻骨相思,后人再講,不過是換一種方式,換幾句字詞來表達,爭的是遣詞造句上的真功夫。

而到了秦觀,他的《鵲橋仙》里,卻推陳出新有了一種新態(tài)度:“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少了一絲苦到極致的澀,卻多了一份無奈的歡娛—沒有朝暮相伴又如何,你是金風我是玉露,一年一度一相逢,只管盡情享受便是;至于分離時候的悲戚,那又是另一種享受。

人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卻說,見你一日,可抵得過一年相思苦。可惜的是,這首詞被不少登徒子拿去,作為薄情的因由: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有點盡情享眼前之樂,卻不顧日后之憂的輕浮勁兒。

到了納蘭,又用他最獨特的方式來重寫了《鵲橋仙》。納蘭的詞里,有他的執(zhí)念,是蜿蜒的溪水而不是洶涌的湍流,不會決堤,不會澎湃,只會緩緩汩汩地流,流進人心里。這種感覺,讓人心里微微地痛,微微地癢,像想起了舊事,又像傷口愈合。

正是這一獨特的品質,讓他的詞被無數(shù)人喜愛。想想他的那些美句,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用最淡靜的姿態(tài),說出最透徹的情理。

“夢來雙倚,醒時獨擁,窗外一眉新月”,我能想象這其中的那股無奈,夢中的場景那么美好,與醒后現(xiàn)實形成鮮明落差,就好比遽然斷裂的山崖,罅隙巨大,叫人欷歔難耐。要如此,美好只是黃粱一夢,倒不如不要醒來。

當初在月色分明的時候,與她共度,那時并不知死別會來得如此輕易,細想來常自悔恨未能珍惜;等到知曉了這個道理,卻已經(jīng)沒有殘余的機會。

如今的月夜,是初弦,那月亮該是一彎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清淚,再慢慢地暈染開來,畫出一道蜿蜒的痕,陳舊而模糊,慘淡的光也能照人情切。其實他的心里更情切,但從前的美好記憶,已經(jīng)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的,還有他年輕的容顏。隔著數(shù)年的辛苦路望向記憶里,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著一點凄迷。月光照到納蘭伶仃的身影,風從窗子里進來,青燈火苗被吹得搖搖晃晃,屋里光影動;而那面她曾對著貼花黃的鏡子里,簾子脫了色,墻壁沾了塵,他的年少俊朗,也漸漸江河日下,有了滄桑。

“花骨”,是我見過的最柔軟又最堅硬的詞,它是柔軟的花心蕊,又有極強的生命力和耐久的芬芳?;o百日紅,卻可以一歲一枯榮,而人,逝去或者蒼老,卻是一條絕不可能再回旋的射線?!笆荼M十年花骨”,其實瘦的并不是花草,卻是人吧。

怎能不憶往昔?以往,他們總是在上元節(jié)相約,花燈似月懸,星落聲喧,夜空中開出大朵明艷的煙火,映照在佳人淺笑的眉梢眼角之上。那時他還年少,翠衣清袖,步履翩翩,二人執(zhí)手相看,轉眸,盈盈之間,莞爾成笑顏。

但如今,倘若能夠再相見,怕你再認不出我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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