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跳下去”
時間是早晨,我蹲在池塘邊凝視,想看看蛙族還在不在那里。
不過,我想我錯過它們了。要是之前在小路上腳步再輕一點,我可能會看到其中一只。但我總是按捺不住、熱切過頭。在我的眼睛開始掃描池邊的時候,我就聽到一個小身軀跳下水,“撲通”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接著水面上漾開波紋,一叢叢浮萍隨之漂動。這些青蛙占用的空間極小,它跳水這一動作對它們棲息之處的沖擊微不足道。我試著做到那樣,可是好難。我希望每個人能夠跟我一樣努力嘗試,但是評斷他人或告訴他人該做什么,并不是我應該扮演的角色。我唯一能做的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遵循甘地的座右銘:“想看到世界有什么改變,你自己就要先做改變?!保˙e the change you want to see happen in the world.)我提醒自己——今天的第十次——一切都很好,都是它們應有的樣子。最后,我終于放松下來。
在這里,沐浴在陽光中,感覺是這么的安詳。
從池塘這一頭到對面有野草莓的那一頭,距離不到兩公尺。此時陽光灑在水面上,我注視著池塘,它好像閃著金光,也擴大了范圍。透過半睜半閉的眼睛,我看到金色的巖石黯淡下來,變成黏土淡淡的磚紅色,對岸再過去一點的那簇高攀的蕁麻,在某種神秘的心智煉金術(shù)作用之下消散了,變成一叢尤佳利樹。
當年我經(jīng)常蹲著,就像現(xiàn)在這樣蹲著,凝視這一池水,看著水位一天低過一天,一寸降過一寸,然后掃視澳洲這片廣袤無垠的天空,期盼飄來一朵雨云。
現(xiàn)在這口小池塘是我在一個炎熱的下午,親手挖出來的;但另外那一個就不是這樣,那一個的規(guī)模大了好幾百倍,是用推土機造出來的,底部還用黏土封住。有一陣子它光溜溜地躺在那兒,像個剛劃的傷口,一個咧著大口的洞,上面縱橫交錯著那臺黃色龐然大物轟隆隆來回碾過的履帶痕跡。那臺機器又挖又掘,折騰了將近一整天。我旁觀著,一部分被這種兇殘的攻擊震懾住,一部分又對那名農(nóng)夫的技術(shù)嘆為觀止,因為那個龐然大物苦干實干,像個服從的奴隸,乖乖回應他的每一個命令。
最后雨終于下了,水壩蓄滿了水,一直淹過壩頂,流入排水道,形成一條小溪,不停歇地流了整整兩天。但兩天之后,它就沒再流淌過。
剛到澳洲的第一個夏天,水壩蓄滿水的時候,我在里面游過泳。那時水色猶如加了牛奶的咖啡,底部黏糊糊、軟趴趴的泥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在炙熱的艷陽下,最上面約二十公分高的水暖洋洋的,像洗澡水;但往下幾層的水,因為漂浮在水中的黏土微粒使得陽光無法穿透,所以出人意表地冷得可怕。我也怕那下面可能會有水蛭鉆出來,水蛭讓我毛骨悚然。
但那是一項洗禮,一個開始在澳洲叢林過活的開幕典禮。我那白皙、脆弱又裸露的身體與強烈的地、水、火、風四大元素交融在一起,如今這份記憶依然鮮明。當時我必須那樣做,即使我從此再也不下去那個水壩里,也要做那么一次。當時我沒有意識到,再下水一次的機會竟然再也沒有了。
如果我可以像《愛麗絲夢游仙境》的愛麗絲那樣,身體縮到和青蛙一樣小,那我現(xiàn)在就能夠穿過水生防風草,朝著小池塘的對岸滑過去,到那兒的蕁麻叢借塊涼蔭休息、喘氣。可是我太龐大了,在晚春時節(jié)的這一天的下午兩點,我的影子就已經(jīng)完全橫越池塘了。這里絕對沒法為我舉行浸洗典禮。我永遠都無法像蛙族那樣用我所有的感官來認識這口池塘。我只能觀察它,還有它們,用我的眼睛、耳朵、鼻子,用我的手指撥水,或許也用我的想象力來填補空白。我永遠無法真的認識它們身處的這個小世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看、聽、贊嘆,還有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