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完相，李偉繞著殲五上下左右摸摸看看磨磨蹭蹭，一圈一圈又一圈。彭飛先頭還只是感慨，為李偉之前竟能如此好地掩飾了自己的內(nèi)心。但隨著時間推移，他開始著急，馬上到起床時間了，他這可屬于不假外出，再不走真不行了！最后一次看了表，下決心道：“李偉，我先走？下午文化課。”李偉背朝他，一只手擱后腦處擺擺。彭飛轉(zhuǎn)身走，走沒幾步，身后發(fā)出一聲野獸般嗥叫，那嗥叫哀慟到極致，撕裂開正午的寂靜。彭飛嚇得冷丁站住，循聲慢慢回過頭去：陽光下，李偉扒著殲五的機身放聲大哭……

這天晚飯后，宋啟良去照相館把班里同學(xué)們的照片取了回來。照片上，一個個、一組組、一群群穿新軍裝的年輕人，纏繞著殲五歡笑?？粗掌械淖约汉退?，彭飛想起李偉的話：只有飛行服才能和飛機吻合，否則，飛機只能是風(fēng)景，你呢，是游客——準確之至。

李偉扒著殲五慟哭的一幕銘刻彭飛心上如刀削斧鑿，鮮血淋淋觸目驚心，形象詮釋了何謂無情，何謂冷酷，何謂絕望。來前父親同他談過，關(guān)于飛行學(xué)院的嚴格；李偉得知要走時也同他談過，談自己的體會：在此地要想成功，一個字，忍。壓制住、消滅掉為此地不容的任何個人欲望，忍。戒個煙不難啊，怎么就不能忍？現(xiàn)在想忍，已忍無可忍。委婉、間接提醒彭飛注意自身弱點。如果說李偉的弱點是肉體的軟弱，彭飛的軟弱在精神層面，剛而不韌寧折不彎，家庭條件太好、受到的教育太正、經(jīng)歷太過單純的人的典型特征。所有這些話、包括父親的話，彭飛都聽進去了，但是，耳聞不如目睹，目睹不如親歷。李偉的慟哭如醍醐灌頂令彭飛徹悟：在此地，你不是父母的兒子，不是老師的學(xué)生，你甚至不能是你，你明確無疑的身份只有一個，學(xué)員，隊長的學(xué)員，上級的下級?，F(xiàn)在想起父親的粗暴來，比之徐東福，得算是溫柔；他已有過兩次與徐東福的短兵相接，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徐東福的口頭禪。

彭飛從此變得寡言，同時越發(fā)刻苦，努力，嚴謹，對徐東福越發(fā)敬而遠之。正走著，發(fā)現(xiàn)徐東福在前頭，他就繞道而行。先天條件好加上后天努力，彭飛在眾學(xué)員中迅速脫穎而出。班里表揚，隊里表揚，大隊表揚。面對數(shù)不清的表揚，彭飛一如既住，勝不驕，沒敗過。

一只手從背后伸過來，把彭飛手里的照片抽了過去。彭飛回頭，是徐東福，心陡然提起。被抽走的那張照片上，李偉身著軍裝手扶殲五笑容燦然。徐東福發(fā)表評論：“照得不錯。軍裝大了一號。誰的？”彭飛沒時間多想，如實答：“我的?！毙鞏|福很快又問：“誰給他照的？”隊里組織照相李偉沒去眾所周知。彭飛：“我?！毙鞏|福端詳照片：“啥時候照的這是？”從照片中可看出光線強烈。彭飛磕巴一秒迅速有了正確答案：“李偉走的前一天?！毙鞏|福放下照片，說一句：“等有了他的地址想著給他寄去?！边呄蛲庾摺Ｅ盹w懸著的心落地，同時放下心來的，還有宋啟良。沒料走到門口，徐東福又突然站住：“取景構(gòu)圖都不錯，就是光線太強，我是說李偉的照片?！苯又?，順理成章地問了，問彭飛：“你們照的時候是幾點鐘？”

彭飛剛落下的心訇然起跳，嗵嗵嗵嗵，耳朵被震得嗡嗡。他給逼到了懸崖，照片擺在那兒，宋啟良站在那兒，物證人證俱全，只能如實回答。

徐東福“噢”了一聲，翻起眼皮在宿舍掃視，找到了宋啟良，定?。骸爱敃r彭飛出去跟你請假了嗎？”

如果給宋啟良時間，他會給出讓各方滿意的回答：彭飛請假了，他批準了。但他當時太緊張了，第一反應(yīng)是徐東福一再向各班長強調(diào)的，訓(xùn)練學(xué)習(xí)緊張要保證學(xué)員休息。倘若宋啟良有時間權(quán)衡，對天發(fā)誓，他會把這個責(zé)任替彭飛擔(dān)下。他擔(dān)下了，于他不過是工作方法上的問題。他不擔(dān)，彭飛就是不假外出明知故犯嚴重違反了紀律。兩相比較，他真應(yīng)當擔(dān)下。他沒擔(dān)。

徐東福進一步核實：“就是說，他向你請假你沒批，他還是走了？”宿舍里寂靜無聲。徐東福火了：“回答問題！”宋啟良：“……是?！毙鞏|福目光轉(zhuǎn)向彭飛：“是嗎？”彭飛：“是?！笔麖男鞏|福心頭掠過，面上不動聲色：“彭飛，令行禁止你知不知道？”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溫和得令人毛骨悚然。彭飛答了“知道”后，徐東福溫和地繼續(xù)道：“知道還公然違抗，你是不是，不想在這里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