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見得我就得被淘汰下來？”

“基于我對你的了解。受不了委屈，經(jīng)不起挫折，缺少基本的獨立生活能力，嚴(yán)重的驕嬌二氣——”

彭飛粗魯打斷父親毫無新意的老調(diào)：“這些您不說我都知道，我在您眼里頭一無是處我知道?！?/p>

湘江毫不介意——叫兒子來前他下決心平心靜氣——徑自說下去：“而選拔培養(yǎng)飛行員的過程，是一個不斷淘汰的過程。體檢，第一關(guān)，淘汰率就不說了，一個城市挑不出一個來是常事；第一關(guān)過了，空軍飛行預(yù)備學(xué)校，簡稱，預(yù)校，一年零八個月。一年八個月兩個內(nèi)容，體能，文化。文化你沒問題；體能——短跑長跑單雙杠跟全軍一樣，預(yù)校還要加上，旋梯、滾輪和跳傘。這里的難度現(xiàn)在跟你說也白說，不親身經(jīng)歷的人很難體會，簡單說，淘汰率，一半；剩下的一半進航校正式學(xué)習(xí)飛行，先飛初教機，即，初級教練機，十個月，淘汰率還是一半；而后，高教機，高級教練機，也是十個月，淘汰率又是一半；即使從航校畢業(yè)到了部隊，還會有被淘汰的可能！以色列空軍做過一個統(tǒng)計，從進預(yù)校到成熟飛行員，其淘汰率在95％，以上！”這些話在彭飛聽來，新鮮也不新鮮。新鮮的是，具體內(nèi)容和數(shù)據(jù)；不新鮮的是，他知道真正能上天飛，很難，他父親都是被淘汰的?！斑€要向你強調(diào)一點的是，這個過程中充滿了危險，遠的不說，前不久我們部隊剛出了事——”

彭飛再次打斷父親：“這個我聽我媽說了！”他不想在他面前多呆一分鐘。

“你媽知道什么？一個戰(zhàn)士跳傘受了傷？事實是，兩個戰(zhàn)士一死一傷，死的那個，腿骨從腹腔一直插進了胸腔！”彭飛微微震了一震，這一震沒能逃得過湘江的眼睛，他盯著兒子說：“而跳傘，是飛行員的必須課目。你覺得你能行嗎？”

問話中語調(diào)里帶有侮辱性質(zhì)的小覷毫不含糊，彭飛身體挺得筆直，一仰下頜反問：“哪方面？跳傘嗎？你不是一直在跳嗎？”

“你自己覺著，”他輕輕一笑，“你能跟我比嗎？”

“你覺著自己很了不起嗎？”

“我不覺著我了不起我能做到的我的部隊都能做到——”

“——但是我做不到！”

湘江不說話了，默認(rèn)。于是彭飛也不再說話，一伸手，抓起茶幾上父親簽了字的招飛表格，起身就走。

兒子走后湘江坐原處有一會兒沒動。公務(wù)員送飯來了，米飯，兩個菜一葷一素，一個蛋花湯，把飯菜放下要走時被參謀長叫住?！靶O啊，幫我往家里打個電話叫你阿姨來一趟?，F(xiàn)在?！惫珓?wù)員點頭，靜等，首長還得給出為什么不親自打電話的理由，阿姨會問的。果然，參謀長沉吟幾秒后道：“你就說，我這里跟人談事正忙。讓她……拿個熱水袋來！我早晨把屁股摔了一家伙她知道，告訴她上醫(yī)院查過了，骨頭沒事就是軟組織挫傷，得上熱敷。”公務(wù)員答應(yīng)著離去。湘江不能親自打這個電話是不能在電話中跟妻子說什么，這事必得面談，而且必得讓妻子過來談，兒子在家。

湘江吃飯，食而不知其味。彭飛一出門他就反思，不是想平心靜氣好好談嗎？怎么到頭來又搞成了針尖對麥芒搞成了激將？眼看這事要成事實妻子渾然不知，他得在兒子之前跟她把這事說了。下步方案，視她態(tài)度而定。公務(wù)員來匯報說電話打過了阿姨馬上過來，湘江點點頭讓他把剩飯端走。公務(wù)員走后湘江打開窗子，點上支煙吸著，窗外紅碧桃開得正旺燃燒一般，他視而不見。一股青煙由他口鼻噴出，輕盈上升著擴散消融，未等融于無形，又一股青煙。

湘江煙抽得厲害，控制最嚴(yán)時一天一包半。在部隊，基層干上來的，不抽煙的少，現(xiàn)在他不抽煙都無法思考。抽著煙他檢視內(nèi)心，不得不對自己承認(rèn)，他之所以針尖對麥芒火上澆油，不是控制不住自己是成心：遣將不如激將，他想讓兒子參加招飛！

海云的第一反應(yīng)在他意料之中：“不行！這事說下大天來，也不行！”湘江循序漸進實話實說，絕不推諉抵賴，比如，推說是彭飛自己的主意他也沒有辦法云云。海云冰雪聰明，面對聰明人——除非你比他聰明——以誠相見是解決問題的最好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