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些年來，婚姻生活不再讓我們這對夫妻變得――借用詩人那種溫柔的、曖昧的辭語――“愈來愈接近，卻也愈來愈疏遠”。相反的，我們的心靈確實愈來愈貼近了。我們沒有選擇的余地。說起來也蠻有趣的，甚至帶著某種喜劇式的反諷意味（幸好不是黑色幽默）：40多年來，我們把婚姻生活視為當然，并不需要特別關注，而今婚姻終于展開反擊；它決定以積極、主動的態(tài)度介入這場游戲。于是，我們的婚姻現(xiàn)在開始以堅定、穩(wěn)健的步伐朝向一個共同的目標邁進。我和艾麗斯沒有選擇的余地，但我為此感到非常欣慰。

在肉體上，我們夫妻倆也愈來愈貼近了。以往，艾麗斯常在她的房間里發(fā)出細微的、老鼠般的叫聲，顯得非常凄涼、孤獨；如今她依舊會發(fā)出這種叫聲，要求回到我身邊，但聽起來自然多了，單純多了。她不再孤零零航向黑暗。航程已經結束了。在阿茲海默氏癥的護送下，我們夫妻倆已經抵達一個港口。

1997年12月14日

我坐在廚房里看書。艾麗斯站在廚房門口，發(fā)出她那老鼠般的哀叫聲。她手里拿著從街上撿起的一個可口可樂罐子、一把已經生銹的螺絲起子（天啊，那是從哪里撿起來的呢？）和一只鞋子。

好幾只鞋子散落在屋子四處，仿佛被暴漲的洪水從河里沖刷上來，暫時寄存在我們家里。這些鞋子孤單單的，配不成對兒。我們這棟房子，角落里總是藏放著各種各樣的物品――舊報紙、沾滿灰塵的瓶瓶罐罐。樓上那個以前被艾麗斯當作書房的房間，如今地板上擺放著一堆衣服。好幾枝已經干枯的塑料簽字筆，被丟棄在地上，蓋子早已不翼而飛；一不小心，我就踩到它們，鞋底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有一回，我從地板上撿起一張紙，發(fā)現(xiàn)那是好幾年前艾麗斯寫的一封信函，開頭是：“親愛的潘妮?！?/p>

只要你不攪亂它們，垃圾并不會妨礙你的生活。它們會耐心地等候你搬走。我想起濟慈在《 亥伯龍 》（Hyperion）這首詩中歌頌的秋天：“落葉飛降到哪里，它就在那里安息。”

地板上的垃圾和我們夫妻倆的日常用辭，中間似乎存在著一種奇妙的模擬關系。從我們口中說出的語句，不知怎的，總是讓我聯(lián)想到地板上那一只只落單的鞋子。

對我們來說，最要緊的是講話的聲調。艾麗斯喜歡模仿小孩子的口氣或貓咪的叫聲跟我說話，讓我聽了感到很溫馨?！皦呢堖洌∥覀冊撃盟趺崔k啊？”我拍拍艾麗斯的背梁，搖搖她的身子，把她逗得咯咯直笑。有時我會模仿她父親的北愛爾蘭口音（那是多年前艾麗斯告訴我的），假裝氣惱地對她說：“你怎么會那樣胡涂?。俊泵看挝矣眠@種方式談到她父親，艾麗斯的臉色就會變得柔和起來。如今想起父親，她不再哭泣了，反而會綻露出笑容來。

我喜歡使用“壞孩子”策略對付艾麗斯。我假裝氣沖沖對她說：“你這個壞女孩！讓我安靜一分鐘好不好?。俊庇袝r我會仿效海達?加伯爾 挑逗情人的方式，逗弄艾麗斯，但我使用的是小孩子的口氣，往往把艾麗斯逗得眉開眼笑，樂不可支。

以前，艾麗斯對小孩子很冷漠。而今，她卻很疼愛他們，不管是在電視上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很正常、很恰當嘛――只是不知怎的我卻感到有點心酸。我告訴艾麗斯，她現(xiàn)在快滿4歲?！很奇妙，對不對？

圣誕節(jié)又要來臨了。艾麗斯一向喜歡過圣誕節(jié)，每年她總是興致勃勃地參加圣誕慶?；顒?。這個普天同慶的大日子，卻總是讓我感到悶悶不樂，盡管每年我都打起精神來，陪艾麗斯過節(jié)。我們?yōu)槭裁床凰﹂_這一切，出外走走呢？以前，艾麗斯肯定不會讓我這么做，但現(xiàn)在我卻不敢那樣斷定了。自從患阿茲海默氏癥以來，對艾麗斯來說，任何改變都已經不具意義，但每次置身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她總會睜大眼睛，驚惶地望著周遭的景物――就像躺在蜘蛛網密布的房間中乍然醒來，看到滿屋子蜘蛛和老鼠四處亂竄的睡美人。（我猜，把她叫醒的那位王子一看到蜘蛛和老鼠，肯定會機警地往后一退，躲藏在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