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把眼睛瞇了,結(jié)果讓萬喜良吹了半天才好。他說這就是眼睛太大的的害處,眼睛太大就容易瞇眼,他當書商的時候,認識重慶一書店的女老板,就是總瞇眼,每次見她都是被吹進眼眶里的塵沙磨得眼睛通紅,他管她叫兔八哥,她則管他叫88號,因為他帶眼鏡。從他病了以后,他們就斷了聯(lián)系。
安靜說這還是第一次提到他當書商的事。他說是嗎?安靜說她一直想問他一個問題,擔心他不愿回答,所以遲遲沒有開口。他說有問題盡管問好了。她問他當初從商的動機是什么,是為掙錢嗎?他點點頭。她又問他掙那么多的錢做什么。一句話竟把萬喜良問得啞口無言,沉吟半晌,才說當初掙錢,恐怕就是為了現(xiàn)在付醫(yī)藥費吧。安靜拍打了他一下,說少來啦。
兩人逗了一陣子嘴,累了,安靜就把臉貼在他的胸脯上,他抱她坐到他的膝蓋上,有一種把整個世界都攬在自己懷中的男人的那安詳、自信、甜蜜而懶散的感覺。安靜咬著他的耳朵用法語說je rous aime (我愛你)??上?,送藥的護士把他們的美好感覺破壞了,她推著個藥車,挨門叫著病床的號碼,跟牢房里的獄卒叫囚犯差不多。
安靜忿忿地拉開門,闖了出去,對護士說請你們有一點人情味好不好,不要總是用那些冷冰冰的阿拉伯數(shù)字來招呼病人,什么72床吃藥了,什么85床打針了,把活生生的人整個物化了。護士笑嘻嘻地問安靜,應該怎么招呼病人?安靜說叫名字就可以了,當然最理想是根據(jù)年齡多少、輩份大小來相互稱謂,爺爺啦、叔叔啦,或是姐姐,哥哥什么的,就跟一個溫暖的大家庭一樣,因為我們大家總是要相伴著走過這最后一段路的。護士說要跟護士長商量一下才能決定。
又是護士長,安靜就像一個人患了牙齦腫痛似的努努嘴,護士長幾乎成了宇宙中心,一個獨裁者,換個被單要找她,開兩片舒樂安定也要找她,總有一天,病人們要不要說話,該不該傾聽,能不能眨巴眼睛,怕是也得由她來決定了。
眼下,就有一件事耽擱在護士長那。
再有四天就是五一黃金周了,健康的人可以去旅游,去參加各種各樣的主題派對,或去唱歌,泡吧,而病人能干什么呢?什么都干不了,唯一能干的,就是看場電影什么的。于是,安靜就去找護士長,提出這么一個要求。
為了表示她代表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安靜還寫了個書面報告,挨個叫病人簽上名,按上手印,整得跟請愿書差不多,交給了護士長。
護士長先是不同意,說是史無前例。安靜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歷史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護士長說沒地方放映,資料室太小,大食堂五一那天又要會餐。安靜說可以在草坪那,跟我們小時侯一樣,放一場露天電影。護士長不言語了,像是在考慮。安靜趁熱打鐵,又說生活少不了合乎人性的精神樂趣,我們的身體跟植物一樣,會發(fā)芽、開花、枯萎、死亡,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們有一個不朽的靈魂……
護士長說要我再想想。
一連三天,護士長那都沒動靜,安靜嘀咕起來,她對萬喜良說護士長不會把這件事忘了吧,聽說她丈夫正在跟她鬧離婚呢。萬喜良讓她靜下心來再等等,明天才是五一哪。她撅著個嘴說只好這樣了。
轉(zhuǎn)天安靜去找護士長問個究竟,護士長淡然地問她要看什么電影。她驚喜地說是不是院方同意了?護士長點點頭,說已經(jīng)跟電影放映公司聯(lián)系好了。也許滿意的結(jié)果來得太輕而易舉了,她竟毫無思想準備,用手搓著赤裸的兩條臂膀,半天說不出話來。
護士長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里,說要看什么電影,得提前通知電影放映公司,他們好從資料庫里去找。安靜強忍著不讓自己興奮地跳起來,她盡可能平靜地說她要跟病友們商量一下。護士長依舊板著個面孔說那好,我等著。
關于看什么電影的問題,病友們形成兩大派群眾組織,一派是要看國產(chǎn)的老電影,另一派則要看好萊塢的新電影。
安靜為難了。幸虧,萬喜良給她一個合理化建議,一口氣放兩部電影,一部老電影,一部新電影,那么一切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安靜認為這個主意不錯,拋了一個媚眼給他,就跑去找護士長了。回來,她挨門挨戶通知,晚上將放映的是《小兵張嘎》和《鳳凰劫》。安靜出來進去的就像一只快樂的小燕子,唧唧喳喳沒個完,整個走廊都聽得見。
這一天,仿佛是病友們盛大的節(jié)日,好多人都在掰著手指計算,自己究竟有多久沒看電影了,三個月?半年?或者更久一些?
天還亮著,夕陽正紅的時候,就有病友和病友的家屬拖著躺椅板凳到草坪上占地方去了。
就連黑桃K也來了。他從住進醫(yī)院,一天到晚沒干過別的,就是從事各種自殺方式的嘗試,跳過樓,觸過電,服過過量安眠藥,都沒死,也算是福大命大。他是醫(yī)生眼里的一級保護動物。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喝酒,喝完酒之后,就打架,他也曾跟萬喜良打過,打過之后反而成了好朋友。
這天的天氣也真好,空氣里散發(fā)著一種濕潤、清新、沁人心脾的味道。黑桃K對萬喜良說這時候還能看上一場電影,死也值了。萬喜良沖他笑一笑,心說常把死掛在嘴邊的人,反而不容易死,這家伙就把許多看起來比他健壯的人都熬死了,自己卻依然活著,活得有滋有味,雖然面黃肌瘦。他是這個科里的元老。
電影放映的時候,安靜拉著萬喜良跑到幕布的后面去看,看著比正面還清楚。周圍海棠樹沙沙作響,像是竊竊私語,那么溫柔,那么纏綿。此時此刻,要是再有一兩聲犬吠和三四聲蛙鳴,就跟小時侯看露天電影的情景一模一樣了,而且空中飛舞著的螢火蟲也四處點起一星星的火光,特有懷舊感。
安靜得意地說怎么樣,這樣的露天電影是不是挺棒?萬喜良點點頭,說不錯,你真不簡單,人才呀!
他和她一邊看電影,一邊享受著夜吻的甜蜜,她甚至還允許他的手鉆進她的上衣里撫摸。這時候的她,已經(jīng)成了一座不設防的城市,成了羅馬。欲望的小火苗遽然襲上他的心頭,他俏聲說什么時候能讓我瞻仰瞻仰它。她羞怯地明知故問道瞻仰什么?他按了按她的乳房,他想象它一定是玲瓏剔透的。她翻翻上眼皮說那要看你的表現(xiàn)了。
老電影里的每一句臺詞,他都爛熟于心,都能背,用不著再看,他就躺在草坪上,枕著兩手,眺望著夜空,他覺得那些晶瑩眨動的星星,在用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跟他講話,在強化著他的激情。
安靜問他為什么不再對她性騷擾了,是不是已經(jīng)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他沖旁邊努努嘴,這時候,安靜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有好幾個病友也都跑到幕布后邊來了。安靜悄悄牽著他的手,溜掉了,徑直跑回病房里。兩個人摸著黑呆在那,面對面,喘個不停。過一會兒,安靜怯生生地問他,是否真的想看她的乳房。萬喜良咽了一口唾沫說真想。安靜說那就來看吧,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看過它的人。
她潔白一身地站在那里,酷似一尊圣母像。淡淡的橘黃色的光線透過窗戶映進來,她的兩個乳房宛若兩只小鹿,恬靜而又柔和。他的臉色和夜色交融在一起,但眸子閃著奇異的光,他感覺得到,她正在瑟縮發(fā)抖,顯然她比他還緊張。
這個豐潤嫣然的乳房,閃爍著月亮一般清冷而又神秘的光輝,距離他是如此之近,它仿佛在對他說:它是你的禁果。他的血液沸騰了,猶如一群螞蟻在他的心上爬,癢得難受。他忍著,木然地站在那。
他竭力把渺茫的充滿了欲望的心從幻境中拉回來,面對現(xiàn)實,想象著這樣美麗的神跡,這樣圣潔的造物在不久的將來,會枯萎,會隨著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不禁黯然神傷,總覺得命運之神對她太殘酷了,他發(fā)誓他要好好愛她,好好疼她。
這時候,安靜的嘴靠近他的唇,給他一個熱乎乎的吻,說演出到此結(jié)束,閉幕了。然后匆匆穿上衣服,拉著她又回到草坪上,繼續(xù)看他們的露天電影。萬喜良卻很久很久沒清醒過來,仿佛還在夢中。
還是老電影更受歡迎些,新電影上演不一會兒,就有許多的病友開始退場,萬喜良問安靜我們怎么辦?安靜說我們堅守陣地,直到最后一分鐘。萬喜良說是不是散場以后,我們還要義務勞動一下,把草坪收拾干凈?安靜說義務勞動的不是我們,而是你,我只是監(jiān)工而已。萬喜良說我怎么這樣倒霉呀。安靜說活該。
電影結(jié)束,已經(jīng)是很晚了。
簡單收拾了一下,回到病房的時候,他渾身跟散了架似的,癱軟無力,走起路來儼然一葉扁舟,悠悠蕩蕩。他知道,他是累了,體力有點透支。他趕緊到衛(wèi)生間沖了沖涼,之后,躺下,點上一支煙,歇著。最近,他鬧牙疼,一抽煙,就牙疼,最可怕的是,他的牙齒完全糟了,用手輕輕一拔就掉,不知道是放療惹的禍,還是缺鈣的緣故。
一想到自己的牙都掉了,張開嘴,就像一個黑窟窿,他就禁不住惶恐不安,畢竟他才剛剛?cè)畞須q呀!
這時候,有人敲隔壁的墻,不用說,那是安靜。這是他們的暗號,如果敲一聲,是問早安,敲兩聲則是問晚安,現(xiàn)在她敲的是三聲,意思是問對方睡著了沒有。萬喜良趕緊也敲了三下,做了回應,告訴她還沒睡呢。
不一會兒就聽見有悉悉索索的聲音。
安靜鬼鬼崇崇地鉆進他的屋,萬喜良發(fā)現(xiàn),她居然光著腳丫,他說你不怕著涼么?她豎起了一只手指放在唇邊,噓,這樣走起路來沒動靜。
他以為她太興奮了。所以睡不著。他們的生活太沉悶了,有如一潭死水,隨便丟下去一顆石子,都會蕩起一陣陣的漣漪。他讓出一塊地方,讓她坐。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睡衣,睡衣上繡了一只大個的米老鼠,他知道,那是她的手藝。睡衣穿在她身上,特像一個幼兒園大班的孩子。他剛想逗她兩句,卻發(fā)現(xiàn)她有點不大對勁,她耷拉著腦袋,臉色蒼白,額角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仿佛晶瑩透明的雨滴。你怎么了,他問。
疼,她說。他問那里。這,她按著肝區(qū)。從什么時候開始疼的?他問道。她說就是剛才。他要去找醫(yī)生,她說用不著,過一會兒就好,我們隨便聊聊天,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就可以了。他的手有點抖,也許是過分擔心的緣故,他擔心她的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了,
他把她摟在懷里,用手撫摸著她的額角。
兩腿屈著,她那他的枕頭頂在肚子上,問他我是不是教科書似的女人???他說不是。她追問道不是教科書似的女人,是什么樣的女人?他說是性感小貓。她嘻嬉笑了,又問道看見我的身體,你會想到那個嗎?他明知故問道想到哪個。她把身子朝他靠的更近一些,說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溫存地說了一句。他們靠得如此之緊,以至于他都能聞到她呼出的氣息,那氣息是甜的。
我說的是性,她說。
他故意說我想不到那個,我還小著呢。她就笑得更歡了。他感到她的手在尋找他的手,很快,她的手指就和他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牢牢地握著。后來,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他說你這不是要我當流氓嗎?她說我就是要你只當我的流氓。
他說無論如何,她也要把病情告訴給主治醫(yī)生。她反問道告訴他干嗎?他說讓醫(yī)生調(diào)整治療方案,免得病情進一步惡化。此時此刻的他,真想獻出自己的生命,來挽救這個可愛的女孩,如果可能的話。她卻毫不在乎地說怕什么,若真的惡化了,實在疼的受不了,就服毒自殺好了。
她的話,讓他特難受,猶如一把利刃,扎在他的胸膛上,越扎越深,直到扎出鮮血來。他警告她說給我住嘴,不許你胡說。
她趕緊做了個鬼臉,眨巴眨巴眼睛說ok,我再不胡說就是了,請您老人家息怒。
不一會兒,她就像被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打敗了似的,依靠在他懷里睡著了。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仿佛正在咀嚼她在這個世界有限的時日所品嘗過的酸甜苦辣,還不時說幾句夢話,不過他很難聽清她說的是什么,因為那聲音太微弱了,簡直就跟森林里飛著的小昆蟲發(fā)出的嗡嗡叫聲差不多。
萬喜良把她輕輕地放下,讓她躺得更舒服些,然后,拉一把椅子,守在她的床邊,像欣賞一幅畫似的欣賞著她。她的眉宇間橫著兩道深深的皺紋,面龐更加瘦削,顴骨愈發(fā)突出。他幾次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臉,她那美麗的容顏同窗簾縫隙透進來的醉人的月光交融在一起,可是,他怕弄醒她,沒敢。
不知什么時候,他趴在她身上睡著了。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把房間涂上了一層銀灰色,他和她仿佛就像一對長著翅膀,隨時準備飛向上帝的天使,沉浸在夢鄉(xiāng)里,夢鄉(xiāng)宛若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