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晨輕輕撫摸了一下有些發(fā)燙的臉：“因為我想要個正常的男人，至少他自己要這樣以為。我不想要一名奴隸。我知道如果過去設(shè)置得不充分，在一般情況下是會讓你起疑心的。而且這段感情又必須盡快進入狀態(tài)……”

“所以你把我安排成了一個寫小說寫得天旋地轉(zhuǎn)、又對愛情憧憬到要發(fā)瘋的老男人？”

“是漂亮的老男人！所以才會這么快這么容易地接受我?！卑⒊考m正：“你不要老覺得自己異于常人地偉大，那些你頭腦里那些自命不凡的念頭全是來自最近翻過的書。你對愛情小說的鄙視不過是我的自嘲，包括存留在你記憶初始點惟一成型的那篇小說，‘居然是’‘居然是’什么的，也只是我隨便修改了網(wǎng)絡(luò)上的一些套路而已?！?/p>

云暉悲哀地向后倒退幾步，后背撞上書柜?！霸趺纯赡苁沁@樣？那筆記本電腦里我的那些文件夾呢，我的那些小說劇本都是假的了？”

阿晨把筆記本轉(zhuǎn)向他：“那些小說是真的，不過是我寫的。你可以自己點開看，都是愛情小說。”

云暉不死心地奪過鼠標(biāo)，打開一個又一個文檔檢查。阿晨在電腦桌的對面端詳著他，自言自語地說：“在創(chuàng)造你出來后，能影響你的范圍其實并沒那么強，最多也只是誘導(dǎo)著你看見我想讓你看見的東西。你的記憶你的視覺都在限定的范圍和假想之中。墻角的飯桌上沒有鋪著紅白格子的綿織桌布和馬克杯，窗欞上也沒有放著一盆不需澆水的馬蹄蓮。這是為了讓你覺得舒服，好讓我們在這個舒適的環(huán)境里全心全意相愛?！?/p>

“相愛？”云暉冷笑起來，沒有聽過比這更可笑的陰謀了。他居然就是為了一篇新的愛情小說的靈感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

“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一點點培養(yǎng)你，讓你接受一個依賴你的女人，我本來希望你可以好好寵著我，把我當(dāng)作生活的動力和原則?？墒恰Γy道是我的設(shè)定能力太差了，你像每一個天生自私自利的男人那樣很快開始變得討厭起來。我享受不到我原來期盼的完全投入?！?/p>

云暉的嗓子有些發(fā)抖了：“那這個世界，包括你，到底有多少事是真的！你明明白白地告訴我！”

“知道對我而言最難受的是什么嗎？我并不介意迎合你討好你，也不在乎你對我用各種殘暴的甜蜜的態(tài)度，這些并不是我能預(yù)料的，但畢竟也是相愛的一種方式。只是一開始在你面前要裝出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單純樣子，簡直是不可想象的累?！毖哉Z里充滿了譏諷。

“你這個恐怖的女人！” 云暉大吼，把那張紙摔回在她懷里。

阿晨默默把圖在面前攤開，仿佛有些欲言又止，倒是這種真誠委屈的表情更教云暉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從我充滿甜蜜在頭腦里想像你的樣子，同時在紙上勾勒你的那刻起，我就預(yù)料到會面臨這個時刻，但我總期望他不要來臨。我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在一起的時候，我用一切念頭暗示你去好好思考什么才是愛，可你遠(yuǎn)離了這些，你只想著控制我?！?/p>

云暉緊緊抱住頭，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暉，這些天過得很開心，之前你的新奇迷戀多少總讓人覺得生活的美好。是你失控的嫉妒讓最終時刻一再提前。我只能說，你不能再陪著我了?！?/p>

“我不會輕易讓你毀滅我的，你沒有資格那么做?！痹茣熉冻鰵埲痰男θ荩骸凹词故悄赣H生下了孩子，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了雕像，他們也沒有絕對權(quán)利按自己的意志去改變已經(jīng)存在的事物?！?/p>

“你，你想要做什么？”阿晨一愣。                  

“我是存在于你思維和想像里的，我們的聯(lián)系是精神。你了解我，可我也了解你。只要我的意志力足夠大，一定有可能反過來完全影響到你?！痹茣熜赜谐芍竦卣f著，自信讓一切感覺變得舒暢。

“你不能這樣。”阿晨的表情變得無助起來，這是云暉最愛的表情之一。

“我想每一個被幻想出來的人都無法甘心輕而易舉被毀滅吧，那么一定有什么方法可以讓我的這個世界存活下來，不然你的那些朋友也不會在幻想之旅結(jié)束后變傻了。來吧，同我一起吧。”云暉焦急邪惡地注視她：“不要想那么多，慢慢地就舒服了。你不是還愛我嗎，那你怎么可以輕易下手毀滅我？”

身邊的萬物好像微微閃爍，有些力量在蘇醒。云暉帶著全身的力量去想著阿晨和他歡笑著在地上打滾的回憶，他想把她一起拖進那個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洞。

阿晨終于露出真正輕松的笑容：“我贏了?！?/p>

“你又在說什么？”

歡樂只短暫地出現(xiàn)在阿晨的俏臉上，然后馬上替換成左右為難的憂慮：“之前那個朋友就是把現(xiàn)實和幻想的兩個世界結(jié)合的太緊，想強行分開時被幻想對象拖住了靈魂。畢竟對方始終還有不相信不接受的心理，總覺得她是要鬧分手，于是兩個人都沒能從假想的空間里徹底出來。我開始就把這信息告訴你，不是為了給你反撲的信心。而是要盡快讓你確信你的立場，好完全退回到你那個世界里?，F(xiàn)在你總算是真正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完全不存在的人了吧！”

云暉的心涼了，在每一步的算計上，她總走得比他遠(yuǎn)。即使他們兩個都是真人，他也不可能控制他的吧。

她揚起那塊橡皮?！叭缓蟥D―”

“不要！”云暉伸手往前沖。

“太晚了！”橡皮在草稿紙正中猛地劃過，鉛筆畫上頓時多出一道空白的痕跡。

腰間的部分應(yīng)聲倏忽不見，云暉呆呆地看著和自己分離的下半身失去平衡，癱到在地板上，而上半身只是漂浮在空中，完全動彈不得。

“再見了小暉暉，我會，會先把你的頭擦掉，讓你，讓你少度過些恐懼的時間的?！彼尤挥眠@樣一個俏皮的稱呼來對他說出最后一句話，雖然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

云暉看見自己的肩膀開始一點點陷下去，那些創(chuàng)口既看不見血也看不到肉或骨，只是一片模糊。他顧不上這些，因為從她的話里還能咂摸出一點點不舍，還有一點點余情未了。

他再次努力地哀號：“等等，你居然真能做得這樣絕情嗎？你再告訴我一次，你有沒有真的把我當(dāng)作一個人愛過！”

阿晨低頭不語，繼續(xù)賣力地在紙上來回用橡皮摩擦，她不喜歡再給自己后悔的機會。云暉最初的存在記憶是從刪除那篇空洞的都市小說開始的，這并不是偶然或趣味，這是她給自己定下的決心。

幾秒鐘后，云暉的下巴也不復(fù)存在，他無法發(fā)出任何完整的聲音。只是用軟弱和沮喪的目光投向阿晨。

阿晨不看他，只看著那副畫。

云暉鼻翼劇烈地顫抖，雖然他也明白道自己沒有必要呼吸。他的身體破碎了，變成粉末了。他眼里的整個世界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雜波和噪點，他就快要同這些幻像一起離開了。

他還是想等待那個答案。

阿晨不說話，什么也不說。

云暉感覺刺痛籠罩了全身，他在意識里大叫起來，叫得那么慘烈和冰冷。他希望這些感觸最后可以借助純粹的精神傳達(dá)到阿晨那里。作為一個失敗的作品，他還能擁有最后一點尊嚴(yán)嗎？

沒有。

他消失了。

他的一切都消失了。

電腦桌之后，一名姿色平庸身材微胖留著齊耳短發(fā)的女孩長長舒了一口氣，她的臉色潮紅，額上滲著細(xì)密的汗珠，不斷吞咽著口水，仿佛剛經(jīng)歷了一次特殊的生理體驗。

神色漠然的她，抖了抖擦過后留下的橡皮屑，紙變回一張白紙。

她拿著這張紙，看著看著，淚珠潸然而下。

虛無的溫存，也終究是不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