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山谷偏僻隱秘,余果老望向校場四周,當(dāng)年的兵器架都已朽爛了,只孤零零地剩著一個還搖搖地站著,上面插了把銹跡沉沉的大刀。余果老覺得自己也像那刀一樣老了,他還挺不挺得過這一戰(zhàn)?他也不知。望了樹枝上的小稚一眼,他相信:刀雖老,鋼還是好鋼,只要好火痛錘,就又是一把利刃!
那個末路紅顏裴紅欞此刻就是他的火,而小稚那無辜的眼神也就是擊打在他心上的重錘,直要擊打出他一份深藏的勇氣來。只聽谷口聲音漸近。土黃、赭紅、干青、麻白、黯黑,閃出穿著五色衣服的五個人影,東密五剎,終于到來。其中,土黃布衫的那個人缺了一條左臂,正是昨日被余老人一刀斬落一臂的牛剎高羅。他慘著一張臉,那《牛訴冤》一曲就是他唱的——東密密功果然不同,才一天工夫,他雖受此重創(chuàng),仍可行動自如了。
只見“牛剎”高羅一眼看見余老人,臉色就一變,口里尖聲唱道:
“……筋兒鋪了弓,皮兒鞔做鼓,骨頭兒賣與釵環(huán)鋪。黑角做就烏犀帶,花蹄兒開成
玳瑁梳,無一件拋殘物。好材兒賣與了靴匠,碎皮兒回與田夫……”
他的聲音尖銳嘶啞,本不適合唱歌,聽起來簡直就像勺兒刮碗的那種尖噪聲。他的聲音卻被那個穿著一件赭紅色衣服的“犬剎”費嚴(yán)打斷。
只見那費嚴(yán)長得黑乎乎的,面目兇惡。只聽他尖聲道:“余老頭兒,你這二十五年來,‘威正鏢局’牌子還算一直不倒,雖說只剩你一個人,但你可要掂量掂量,那不是光靠你的本事,是江湖朋友不忍心再為難你,看在你一年只接一趟鏢的份上,抬抬手就過去了。今年,你好像已走過鴻興酒樓李大嘴那一趟鏢了吧?再接,可就不是一單了,不能怪我兄弟們不買你的面子?!?/p>
“何況,我們追殺在前,你接鏢在后,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們五剎放在眼里?”
裴紅欞在遠(yuǎn)外卻聽得好奇——原來這老爺子二十五年來都在走鏢?而且每年都只走一趟鏢,那是為什么?為什么他喧赫一時的鏢局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裴紅欞心中疑惑無限,但這些卻不是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想的事。
只聽那“犬剎”費嚴(yán)繼續(xù)尖聲道:“余老頭兒,你想好,小心這一下翹辮子了,留下那二十七門孤寡沒有活路?!?/p>
裴紅欞看向那已長滿了荒草的校場,這是昔日威正鏢局全盛之日教練子弟的地方,余老人站在那兒顯得又衰老又莊嚴(yán)。費嚴(yán)一句話后,余老人本有些駝的背就似乎直了。天上,是一天慘日。余老人一反手,就掣出他背后的那把大關(guān)刀,刀長三尺,闊八寸,那一天慘日砸在這荒芫的校場中,那刀就是這片慘日中最暗啞的光。
然后只聽余老人說:“你無權(quán)拿我們鏢局的孤寡開、玩、笑!”
他一字一頓。分明那“犬剎”費嚴(yán)的話已刺到他心中神圣處。世上總有人不肯一切都以滑稽狂蕩為時尚,如果有人敢干犯他心中圣地的話,他會一語攔斷的!然后他并不側(cè)頭,口里卻喝出了一個字——“砍!”
裴紅欞一機靈,知道這一字是喊給自己的。她用盡力氣,一匕首就向第一個繩結(jié)砍去。然后她眼前一綠,那繩索似綴著什么,一斷以后,就向后抽去,飛快不見。卻見校場上空有一片綠色的大布天幕般罩了下來。那塊布長達兩丈,闊有五尺,猛地遮天蔽地地瀉下,校場中人無不大吃一驚。
余老人就在那時出刀。他用的是大關(guān)刀,這一刀劈出風(fēng)雷隱隱。慘淡日光中,他白發(fā)蓬飛,更顯一種極為孤慘的悍勇,他這一刀劈向費嚴(yán),這招名叫“挽弓挽強”。
費嚴(yán)大驚,疾退,就在他的退后中,他胸前一塊作護心用的狗皮已爆裂開來,為刀風(fēng)所破。那狗皮本經(jīng)百般硝制,是他護身三寶之一,狗皮一裂,他胸膛裸露,險險讓開刀刃,但刀風(fēng)還是在他枯黃的胸口留下一道紅痕,五臟六腑之間只覺翻來覆去地難受。
五牲殺沒想到這老頭老了老了,出刀還會這么快。只聽余老人又喝道:“砍!”然后一刀橫抹,直劈向“牛剎”高羅。這一招是大關(guān)刀的第二招“用箭用長?!?/p>
裴紅欞雖為女子,但也覺心情激蕩。她愛愈錚十余年,只為在他的寧淡中讀出了在旁人身上讀不出的兩個字:風(fēng)骨。而今日,她卻在一個衰朽老人身上,讀出了另兩個字:英雄!
她望向她剛才砍落的第一塊垂下的布幕,上面大大地寫了一個字:請。字不好,但意興豪飛,可能正是此老當(dāng)年的筆意。她運盡腕力剁向第二根繩,又一幅布幕落下,還是老舊的綠色,但已與前一塊綠得不一樣。上面也只有一個字:
從!
這一幕落下,晃花了五剎的眼,余老人就從布后出招,一刀就劈進了本已受傷的牛剎高羅之心口,高羅慘退,但刀跟著他,他退到哪里刀就進到哪里,他終于避之不過,任由那刀跺進了他胸骨三寸,萎然倒地。余老人全無慈悲,口中又喝道:“砍!”
裴紅欞手起刃落,第三字現(xiàn)身,卻是“絕”之一字。余老人已使到他大關(guān)刀第三招。第三刀名喚“射人射馬”,這一刀變抹為削,轉(zhuǎn)削豬、馬兩剎之雙足。二剎急退,卻也打出了他們絕門暗器“射影含砂”。這暗器名列“東密五毒”之一,端的非同小可。好在余老人有蔽身的布幕。對方射影含砂一出,他就不見了。然后余老人第四聲“砍”已叫出,第四塊布幕落下,余老人以布幕一卷,卷住了那蓬青砂,但布幕蕩回原形時,裴紅才看到上面已被毒砂蝕破了好幾個大洞。依稀猶可見到的殘字是“處”。
靜如處子的“處”。
余老人卻動如脫兔。他第四招再次劈向“犬剎”費嚴(yán)!“擒賦擒王!”——余老人一喝出口,他不能給對方一口喘息之機來重組反擊。
他老了,體力不會支持很長久,他不能允許對方反擊!
費嚴(yán)退,還是退,口中大聲地喘氣,心中已在后悔惹上了這個老喪門星。裴紅欞雖不解武功,但敏感于節(jié)奏,已看出余老人是要借威正鏢局當(dāng)年的七塊舊布幕之嘩然落地惑敵心志,助已意氣,激發(fā)殺心,昂揚斗志,她也已見出余老人那大刀之間的頓挫之跡。
余老人第五聲“砍”開口的同時,裴紅欞已砍下第五根繩索,一個“讀”字從天而降,這一下配合更為默契,余老人這時的一招叫做“殺人有限”,卻是一式陰平刀法,以陰平對陰毒,羊剎張?zhí)斐岜疽恢睕]出手,跟在余老人背后準(zhǔn)備暗襲,可那塊布幕一落,余老人忽然不見了,然后,他在自己喉間讀出了一抹涼意。
他驚詫了下,大關(guān)刀還能運出這種平寒小巧的招術(shù)?然后他喉間一抹鮮血浸開,他瞪著眼頹然倒地。
不可能——羊剎在倒地之后還覺得不可能:沒有人能在練成大關(guān)刀后還可以用大刀使出女子們才會用的“小解腕十七手”。那是匕首的招術(shù)呀。
但今天余老人做到了。
所以張?zhí)斐崴懒恕?/p>
但就在余老人殺死張?zhí)斐嶂H,犬、馬、豬三剎已有了一息之機。他們重提一口氣,立在場中,互相背靠,六只怨毒的眼睛罩定了余老人。
是他,在沒打招呼之下出了手,也是他,已殺了自己一方的兩個人,一手破了五剎陣。
他們非殺之不可。
自己一方是死了兩個人,但余老人殺氣已泄。
所以,反擊的時候到了。
余老人果然被迫在避,回過神的三剎的反擊極為激烈,滿天都是砂,飛砂,不能沾上一星半點的砂!而他們?nèi)四_步凝重,空谷校場中傳出巨石滾地般的聲音,像一只只大像在這空谷中踏著,他們踏的是余老人已經(jīng)不多的生命。
——飛砂走石、尸解天下,這正是五剎酷絕天下的絕技!余老人的刀卻像這狂砂巨石中努力不倒的一面旗。
舊旗。
風(fēng)雨飄搖中的舊旗。
白發(fā)蕭駁的舊旗!
裴紅欞看著余老人,才發(fā)現(xiàn),他原來真的只剩有一只手好用了,那是右手。而他使用的大關(guān)刀本來沉重,本來就是該用兩只手來握的,他塌了一肩,只有用右手的肩窩夾住大關(guān)刀柄。裴紅欞忽然很后悔很后悔請余老人出這一趟鏢,為什么還要拉上這一個耿介老人呢?自己娘倆兒死就死吧。死說不定反而是和愈錚的團圓。
為什么要再拉上這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