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shù)日，上完經(jīng)課后，他都會趁大喇嘛們不備之際偷偷跑出去，一直跑到那片茂密的樹林邊。他在等瑪吉阿米，熱切地期盼她穿著一襲碧綠的衣裙，騎著牦牛再次出現(xiàn)在他目光所及之處。然而一連十天過去了，他始終沒等來瑪吉阿米燦若云霞般的身影。

那天，梅惹大喇嘛帶著大大小小的喇嘛離開巴桑寺前往某山民家做佛事，偌大一座寺廟只剩下倉央嘉措和他的親隨侍奉。倉央嘉措略施小計(jì)便輕松支開侍從，滿懷欣喜地跑了出去。從巴桑寺走出來的時(shí)候已近黃昏，地上是一層蓬蓬松松的小草，陽光從巴桑寺上空斜照過來，草地、寺廟皆被渲染成了柔和的橘黃色。倉央嘉措滿心溫柔，遙首眺望，寺廟外幾處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火光剎那闖入他的眼簾，依稀間還能聽到來自云端的空靈幽遠(yuǎn)的歌聲。

倉央嘉措快步走著，在路口，翩然走過一個(gè)體態(tài)輕盈的女子，那女子頭上掩著面紗，沖他回眸一笑，翩然而去。

倉央嘉措呆呆地站在那里，那一對流光溢彩的倩目，不正是那天在樹林里將香吻送給自己的瑪吉阿米嗎？瑪吉阿米，啊，瑪吉阿米！飄逸靈秀的瑪吉阿米讓他心醉，令他神往，不知不覺中，他看她看得愣住了神，久久無法自拔。驀然回首，哪里還有什么絕色女子近在咫尺，那人早已走得連影子也不見了。

倉央嘉措悵然若失，沿著小溪踉蹌地走著，一直走到梅惹大喇嘛做佛事的那戶人家門外。剛一抬頭，就看見瑪吉阿米輕輕揭開薄如蟬翼的面紗，對著他報(bào)以甜甜一笑。他怔住了，莫非他愛慕的女子就是這戶人家的小姐？

瑪吉阿米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在嘴邊對著他輕噓一聲，隨即穿過人群走到屋角檐下，抿著嘴朝他打著手勢，指向路邊茂密的果林。他心領(lǐng)神會地轉(zhuǎn)身踱進(jìn)她指向的果林，很快，瑪吉阿米也跟著走了進(jìn)來。

“你叫倉央嘉措？”瑪吉阿米拉著他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饒有興致地瞪著他上下打量著，“你是叫倉央嘉措，我沒記錯(cuò)吧？”

他點(diǎn)點(diǎn)頭，一臉憨憨的笑意。

“你還記得我叫什么嗎？”她昂起頭，一臉笑靨如花。

“瑪吉阿米?！彼t著臉低聲說。

“什么？”她盯著他如水的眸子，“說大點(diǎn)聲，我聽不見。”

“瑪吉阿米！”他鼓起勇氣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叫這么大聲干嗎？你想讓梅惹大喇嘛知道我們躲在這里玩嗎？”

“是你讓我喊大聲點(diǎn)的?！彼?，一臉的羞澀。

“你還真聽話，叫你干嗎就干嗎。我要叫你去殺人，你會去干嗎？”

“我……”他的臉憋得通紅，“我是……”

“哎呀，逗你玩的啦！”瑪吉阿米嬌笑如珠，“你是小喇嘛，我當(dāng)然不會教唆你去做殺人放火的事情?！?/p>

“那你會叫我做什么？”倉央嘉措慢慢放松開來，轉(zhuǎn)過頭緊緊盯著她問。

“你這么看著我干嗎？”瑪吉阿米撅著嘴，“我還是個(gè)小姑娘，你這樣看著我，我會難為情的?！?/p>

“那我……”倉央嘉措迅速低下頭，臉上蕩漾起一圈一圈的紅潮。

“你這人真有意思?！爆敿⒚卓┛┬χ?，“說你一句立馬就臉紅了，比姑娘們還要害羞?！?/p>

“誰說我害羞了？”倉央嘉措囁嚅著嘴唇輕聲反駁著她。

“你不害羞？好，不害羞你就唱首歌給我聽?！?/p>

“……”

“怎么？不想唱啊？還說你不害羞呢！”瑪吉阿米做著鬼臉取笑著他。

“唱就唱！”倉央嘉措不想在瑪吉阿米面前丟了面子，輕輕聳聳肩頭，望著對面樹上累累的果實(shí)，不禁扯開喉嚨高歌一曲：“名家有女初長成，體態(tài)輕盈貌端秀。恰似園林清香果，鮮艷熟美掛枝頭。”

“你這唱的什么？”瑪吉阿米不解地盯著他，“我怎么從沒聽過這首歌？”

“你當(dāng)然沒聽過，因?yàn)槭俏覄倓偩幊鰜淼?。?/p>

“你編出來的？”瑪吉阿米不相信地脧著他，伸出指頭放在嘴邊咬一下，“要是你編出來的，鬼都會出來跳舞了！”

“名家有女初長成，體態(tài)輕盈貌端秀。恰似園林清香果，鮮艷熟美掛枝頭?！眰}央嘉措得意地瞟著瑪吉阿米，把剛才即興而作的歌又唱了一遍。

瑪吉阿米聽得如癡如醉：“這歌真是你剛想出來的？”

“那還有假？”

“那這歌唱的是什么意思？”

“當(dāng)然是唱你的?。　眰}央嘉措一臉自豪，“你就像那樹上的香果，鮮艷美麗掛在枝頭?！?/p>

“什么？你唱的是我？”瑪吉阿米頓時(shí)羞紅了臉，撲閃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怔怔盯向倉央嘉措，“哎呀，你這個(gè)人！你壞，你壞死了！”瑪吉阿米突地從草地上站起來，捂著臉，飛一般地朝果林深處跑了過去。

“瑪吉阿米！”倉央嘉措跟在她身后追逐著，此時(shí)月至中空，林中湖水中倒映著月光，月光反襯著湖水，草地上一脈光明。在草地的中央，正站著那個(gè)叫瑪吉阿米的清純少女，此時(shí)正眨著眼睛調(diào)皮地睨著他，已然沒有了剛才的滿面羞澀。

倉央嘉措呆呆站在那里，看得癡了，一時(shí)竟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才好。

兩人相對無語。良久，瑪吉阿米望著他打破沉寂，掩口笑問他說：“你說，那首歌真的是唱我的？”

倉央嘉措使勁點(diǎn)點(diǎn)頭。

瑪吉阿米抿著嘴斜睨著他：“那這首歌就是寫給我的啰？”

倉央嘉措還是使勁點(diǎn)點(diǎn)頭。

瑪吉阿米又笑了，笑得花枝亂顫?！澳氵@個(gè)人，靦腆得讓人心寒，難道就不會說句正經(jīng)話嗎？”

倉央嘉措望著眼前的如花美眷靦腆地笑了，露出他那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看你，就知道傻笑，跟上回在樹林邊見到的那個(gè)傻頭傻腦的小喇嘛一點(diǎn)也沒變！”

倉央嘉措還是憨憨地笑。瑪吉阿米對著他無奈地?cái)D了擠眼睛。此時(shí)無聲勝有聲，他們就這樣在清輝爛漫的月光下默默相對，月光橫灑過來，兩人身上仿若披了一層神圣的佛光，將他們純凈空靈的心思渲染得一覽無遺。

瑪吉阿米情深款款地望向倉央嘉措，突然湊近他身邊說：“知道嗎？我總覺得自己在哪里見過你，在前世。這種感覺，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毫無來由地攫著我的心腑。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p>

“什么？”倉央嘉措好奇地覷著她，佛教是相信輪回和因果的，他也想知道自己的前世和這個(gè)女子到底有著怎樣的糾葛，為什么要這么三番兩次地見到她，并且如此地?zé)o法自拔。

她看著他繼續(xù)說：“在前世，你是頭人家尊貴的班覺少爺，而我，是隨母親藏身在山林深處下蠱的巫女。頭人家是當(dāng)?shù)刈顬轱@赫的家族，有著高貴的血統(tǒng)和不可一世的地位。他們家有著數(shù)不清的農(nóng)田和草原，在他家院后還有一片蔥郁的竹林，而我和母親一直都在那片竹林后的大森林里行蠱。”

“下蠱？巫女？”倉央嘉措聽著她的講述，搖搖頭，不由自主地咯咯笑出了聲。自己的前世分明是五世達(dá)賴?yán)铮趺纯赡苁且粋€(gè)頭人家的班覺少爺呢？再說眼前的瑪吉阿米純潔得宛如冰雪，她的前世又怎么會是惡毒的巫女呢？他凝神望著她，越發(fā)覺得這個(gè)女子可愛，尤其是那種天真的表情，在月光下分外惹人憐愛。

“你不相信？”她怔怔盯著他，“我前世的娘年輕時(shí)愛上了一個(gè)男人，愛得死去活來，但那個(gè)男人最終還是棄她而去。后來她只身一人住進(jìn)了深山老林，不再與外界接觸，就這樣平靜地度過了幾十年，她又瘋狂地愛上了一個(gè)男人，并且生下了我，可還是沒能擺脫被拋棄的命運(yùn)，從此之后，她發(fā)誓，一定要讓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受到懲罰，所以每當(dāng)有男人從門前經(jīng)過，她就會下蠱害死他們。后來，被害的人多了，大家都對我們敬而遠(yuǎn)之，等我長大后，她就逼我出來用色相引誘那些男人，死在我手上的男人不計(jì)其數(shù)……”

“怎么會？”他憐愛地望著她，“這只是你的臆想，根本就不會是真的。”

“是真的。”她認(rèn)真地說，“我能感覺到的。前生的我欠下了無數(shù)的孽債，所以今生便要罰我用一生的痛苦來還。”

“不會的。”

“為什么不會？”

“因?yàn)椤彼t了臉，“因?yàn)槲蚁嘈拍?！?/p>

“你相信我？”她輕輕笑著，眉間帶著淡淡的愁，“可我前世真的是下蠱的巫女。被我下蠱的男人就包括前世的你?！?/p>

“什么？我？”

她點(diǎn)點(diǎn)頭。無奈，憂郁。

“結(jié)果呢？”他故意問她。

她仰起臉，鄭重其事地告訴他：“頭人家的班覺少爺，是三代獨(dú)苗，打出娘胎起他就是長輩眼里的掌上明珠，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生活。因?yàn)闃O度受寵，他被驕縱慣了，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可唯獨(dú)有一樣事他做不到，那就是頭人夫婦嚴(yán)禁他闖入竹林后那片森林。森林本來是頭人家的領(lǐng)地，竹林后還有通往那里的小徑，可自從那對下蠱的巫女藏身其間后，就少有人會走那條路了。班覺少爺一直納悶大家為什么不讓他走近竹林一步，在他眼里，竹林后的森林是那么美，山是那么青翠，水是那么明凈，他總想到那里去玩，于是在他十五歲那年的冬天，他還是瞞著頭人，偷偷跑了出去，沿著后院的小徑一直往外跑，直跑到森林的深處，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寒冷饑餓中凍得瑟瑟發(fā)抖……”

“還有呢？”

“你不知道，你的前生那天就出現(xiàn)在我家房前。那天下蠱的老巫女正好出了遠(yuǎn)門，家里只剩下小巫女一人。小巫女看他生得俊美如花，又純潔得一塵不染，不想傷害于他，于是決定背著老巫女偷偷放他一條生路。就這樣，頭人家的少爺和小巫女在山谷里立下了情意纏綿的海誓山盟。到最后，少爺被頭人家的農(nóng)奴找到，當(dāng)頭人得知自己的兒子和小巫女的事后不禁勃然大怒，為了阻止他們相愛，頭人派人連夜將少爺送往千里之外的他鄉(xiāng)。”

“后來呢？”

“后來班覺少爺在外學(xué)習(xí)經(jīng)商，最后成為名噪一時(shí)的大賈，卻沾染了外面的壞習(xí)氣，整日流連于秦樓楚館，很快就把小巫女遺忘了，再后來，為了發(fā)展生意，他娶了當(dāng)?shù)貦?quán)貴的小姐。在班覺少爺和小姐的新婚之日，心有靈犀的小巫女屈指一算，知道她的情郎背叛了他們的愛情，便在千里之外的山谷中悲泣、揪心，為愛而戰(zhàn)栗。”

倉央嘉措逐漸被這個(gè)故事吸引住了，他認(rèn)真地聽著。

瑪吉阿米接著說：“最后，班覺少爺染了瘟疫，客死他鄉(xiāng)。他的尸體被趕尸人送回家鄉(xiāng)安葬。在棺木下葬的時(shí)候，一襲白衣白裙的小巫女突然從遙遠(yuǎn)的山林中跑出來，趴伏在棺蓋上悲號不止，徹夜不愿離去。誰都不知道小巫女是誰，只是驚艷于她宛若天人的美貌，甚至懷疑她是九天下凡的仙子。然而最終還是有人認(rèn)出了她，那是一個(gè)男人，曾經(jīng)高高大大的男人，現(xiàn)在卻是一副羸弱相，他站出來，顫抖著手指著她告訴大家，眼前的白衣女子便是躲在深山老林里下蠱的小巫女，于是群情激憤，在頭人的號令下，小巫女被家丁們牢牢摁在地上，任她怎樣哀求，就是不肯給她機(jī)會再給她心愛的男人磕上一個(gè)長頭。

“小巫女最終被綁在了墓地附近的空地上，在她身邊，四周正燃著熊熊的烈焰。她知道，這將是她涅槃的到來，可她不后悔，因?yàn)橛辛藧?，她愿意為他一死，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小巫女被燒死了，她的鮮血順著地縫延伸到了班覺少爺?shù)哪骨?，后來，在她鮮血淌過的地方長出了一棵相思樹，經(jīng)常有人看到有兩只相思鳥在樹上歡快地鳴唱。”

倉央嘉措仔細(xì)聽著，逐漸被這個(gè)慘烈的愛情故事打動，在他心里，慢慢升騰起一幕纏綿悱惻的圖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