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觀主義的花朵》77

悲觀主義的花朵 作者:廖一梅


父親的去世對陳天的影響非他人能夠理解,他重新縮回他的小屋,思考他的創(chuàng)作。

“你的書是寫給誰看的?”在那以前,我曾經(jīng)很正經(jīng)地問他。

“寫給看書的人?!?/p>

“對,當(dāng)然是看書的人,但是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也許是以后的人,還沒出生的人。”

“這也算是一種答案,至少說明你對自己有信心?!?/p>

“其實我只是作我自己喜歡的事情罷了,我不是野心勃勃的小伙子了。你呢?你寫給誰看?”

“電視劇嘛,自然寫給老百姓看,他們看不看其實我也無所謂。”

“你‘有所謂’的東西呢?”

“寫給自己,寫給跟自己同類的人,其他的人隨便。”

“我知道你會這么想,很多年輕作家都這么想?!?/p>

“你呢?你怎么想?”

“我在美國的時候去華盛頓的國會圖書館,你知道那有多大?在那浩如煙海的圖書中,你有必要再加上自己的一本嗎?這一本有什么價值?有它獨特的必要性嗎?為了興趣或者爭名逐利寫作我也理解,但這不是寫作的終極目的。”

“會有什么終極目的嗎?人生又有什么終極目的?”

“你搬出了虛無,一切問題就都不能談?wù)摿?。虛無可以顛覆一切,我們要談?wù)撊魏螁栴}都必須預(yù)設(shè)一個對生命的肯定答案,否則就無法進行下去?!?/p>

“OK,假設(shè)我們的生存是有意義的,有目的的,不是偶然,不是被迫,不是自然隨機的選擇,美和善的原則的確是宇宙的原則之一。寫作是為了什么?”

他笑了笑,以拍拍我的頭代替了回答。

是的,要談?wù)撊魏螁栴}都必須預(yù)設(shè)一個對生命的肯定答案,這樣我們尋求意義的活動才能得到肯定和贊賞。但是我給不了自己這個肯定的答案,我想知道在一個否定的答案下,我該如何生存下去?我在其中找到的欣喜之事就是尋求美感。這一切都跟意義無關(guān),所有的愛情,激動,感動,慰藉,欣喜,倉惶,痛苦,都不是意義,只是感官的盛宴。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盛宴。

我和徐晨也曾經(jīng)為哪一種藝術(shù)更高超而爭吵,也許我一直以平庸的態(tài)度愛著藝術(shù),不過把它當(dāng)成了逃避乏味人生的甘美草原。講述和描繪可以使枯燥的生活顯示出意義,我總是想拿起剪刀把那些歲月剪輯成一部精致的電影。如果有人兜售這樣的人生,我想人們會傾其所有去購買。電視劇總是不能象電影一般精美,因為它象生活一樣太過冗長,人們渴望日復(fù)一日的幸福,其實有了日復(fù)一日也就不再有幸福。

我和陳天對我們的工作談?wù)摬欢?,后來就更少。我們倆的共同之處更多是在情感取向上,而不是藝術(shù)見解上。

陳天是個頗能自得其樂,享受生活的人,他對世俗生活有著一種我所不理解的濃厚興趣。他非常貪玩,下棋,釣魚,打麻將,玩電游,吃飯喝酒和女人調(diào)情,對名利一向不怎么上心。骨子里當(dāng)然是驕傲的,許多事不屑一作,許多人不屑一理,對一些必須為成功付出的代價表示不以為然。他的這種世俗風(fēng)格十分中國化,跟徐晨夜夜笙歌的頹廢完全不同。

我和陳天相差二十歲,簡直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四、五歲的時候,我媽開始教我背:“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钡轿铱梢宰约哼x擇書籍,我得說就沒好好看過一本中國書。我所有的情感方式,價值判斷,興趣愛好都是西方式的,這“鵝鵝鵝”在我身體里到底占了多大部分,實在難說。

我的西方式的,極端的瘋狂,撞在了陳天軟棉棉的,不著力的善意里,完全銷解了。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陳天不是我的吸血鬼,對我的奇談怪論也不感興趣。

我說過,陳天的文字像吹一支幽遠(yuǎn)綿長的笛子,不急不燥,娓娓道來,像是什么也沒說,卻已經(jīng)說了很多。

那笛子好是好,但終究是與我無關(guān)。

唉,我們到底是以何種名義相愛的?真是一頭霧水。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