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情人超市(3)

半個橙子 作者:郭俏


沉默。鏈鏈發(fā)覺自己每一天的生活都像隨時被擦去了影像的磁帶,她一直認命地低頭趕路,回憶卻很蒼白。她不明白她跟何平此時還有什么牽連,她比何平更加無能為力。

“那,你想我了嗎?” 何平還是忍不住問。他和鏈鏈眼神對視,都有無限傷感。何平忽然發(fā)動了汽車,霸道地沖上公路,把鏈鏈的家甩在后面。這霸道的沖撞勾起了歇斯底里的悲傷,鏈鏈失聲尖叫起來。她眼里莫名其妙地有了淚花。

何平帶她去了市中心的一家酒店。他們在樓下買了很多蠟燭。到了房間,兩個人都洗了澡,然后穿好衣服,沉默地在房間的窗臺上點上一排蠟燭。何平用遙控器在電視里找到一個最舒緩的音樂頻道,他們就只是抱著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聽著心跳,看著時間一分一秒的(地)過去。

其實有過很多個這種早上了,鏈鏈勉強記得,卻不能模仿。她醒來的時候,房間角落的蠟燭堅持亮著,廁所管道里響著一種鼓風機一樣輕微的轟隆聲,悶悶的,這是這個舒適的旅館唯一不太盡人意的地方,它堅持響了一晚,在她睡著和醒了時候都沒停過,比男人忠實得多。

她掀去蓋在身上的被子徑直來到窗前,拉開厚厚的白色窗簾,一股清涼直刺進眼睛,街道剛被雨洗刷過,肯定是小雨,巴黎不具有大雨的熱情。涼絲絲的安靜,樹葉是水亮的深黃色,小汽車劃著圓滑曲線的身影一點兒不吵,響動被完全隔絕在嚴密的玻璃之外。對面的樓房,沒有燈光,暗紅的歐洲冬日的樓體顏色,像一條蘸了重彩的油畫筆,在她心頭狠狠地刷了一下,那有力的觸碰,是實實在在地許多年前對漂泊的憧憬,今天它實現(xiàn)得完美無比,甚至,更添加了絢爛的雨水、老歐洲優(yōu)雅的長街、男人的氣味、可以不被任何人定義的未來感強烈的既定現(xiàn)在,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嗎?鏈鏈的冬天。

她的巴黎的第三個冬末,她第一次擁有了一個含蓄而溫情脈脈的夜晚,沒有欲望,只有懷念。耳邊唯一的響聲還是那個管道的轟隆,整個人被包圍得渾身燥熱。除此以外,就是死了一樣的安靜,蠟燭的光芒像山洞角落里彩色的生靈般跳躍,地上散著幾條皺皺的白色浴巾,兩個枕頭和被子痛苦地扭在床上,一旁寬大的皮沙發(fā)保持著它舒適柔軟、彈性極好的模樣。他們從來都沒機會碰旅館的沙發(fā)。何平以前喜歡在床角或桌子上堵截她,然后撞擊,他可能是擔心其他辦法會因為他用力過猛而沒有支點,他抱起她像抱一個很小的孩子,她還能嘗到他汗珠落到她嘴里的滋味,咸的,油滑的,有失戀的特質(zhì)。

他的身材可以擋雨的吧,她想象(刪去)。她奇怪地發(fā)現(xiàn),喜歡一個人的身體是多么必要,他光滑的皮膚和嘴角的笑。以前他堅持的時間很短,他總在考慮其他什么事情,他的高潮來得靦腆而不易,不像他的年齡。昨晚不同,他們好像同時感到了再也無法重來的關(guān)系,他沒有絲毫侵犯,他只是緊緊抱著鏈鏈,用盡全身力氣,她的骨頭現(xiàn)在仍然酸疼。

鏈鏈點上根煙,何平從來愛憎不分明的笑容又從哪個不知名的地方冒出來了。好在昨天夜里,她一直睜大著眼睛,到了他走之前,她明智地哭得淋漓痛快,頭昏腦脹。何平說他心里難受。這也有效減少了她此時心里可能出現(xiàn)的疼痛,他仍然愛她,他(刪除)卻不能不最后一次在半夜里離開,愛得委屈而掙扎。他像爸爸,鏈鏈也喜歡他。這愛情像塊石頭似地砸在昨天淚水模糊的白色床上。這個結(jié)束換來了心里的安靜,某種聯(lián)系正向上個世紀或某個不明確的方向奔去,好像不疼了。更沒去想象,夜雨里,窗外面,這個冬天最后的街道上,正落英繽紛。

只是偶爾會神經(jīng)緊張地擔心他開車出事。鏈鏈在回憶嗎?

鏈鏈用力吸了最后一口煙,穿上大衣,把手伸進溫暖的被窩又摸了摸。關(guān)上門,后半夜難熬的寂寞好像都留在了里面。她來到樓下前臺的時候,排在前面已經(jīng)有一對老年的法國夫婦,男的光頭,身材挺拔,女的瘦小干練,兩人都穿著筆挺的黑色職業(yè)套裝,男人摟著女人的肩膀,女人背著的黑色挎包里,赫然豎著一支鮮紅鮮紅的玫瑰,醒目得不容置疑,似乎是剛剛從外面的雨里采回來的。

鏈鏈一怔,她也下意識地把紅書包從肩膀上拿下來,默默地拉好拉鏈。冬天臨近末尾了,大西洋干澀的風在海島間徘徊,她在肌膚冷漠的肉體間穿梭,沒有欲望,沒有征服。她把門卡交給服務員,一個人乖乖地走出旅館。那外面滿天的雨啊。

《2046》,王家衛(wèi)的《2046》,正像瘟疫一樣襲城。大幅的招貼畫,很適合這個冬天,這個冬天,鏈鏈依然單身。可惜鏈鏈只喜歡這電影華麗的外表,卻不喜歡它復雜的表達。王家衛(wèi)鏡頭里的女人美到了形而上的境地,煙花零落,洗盡鉛華,一堵舊墻、一盞夜街上的油燈、玲瓏到骨頭里的凄絕美艷。真不知道,這樣的男人,怎樣面對他生活里柴米衣食的女人。婦人之心或難成帝王之業(yè)?

她還有采訪,得飛奔著趕去找地鐵,剛剛在旅館里洗澡弄濕了頭發(fā),被冷風一吹,頭有點疼。路的盡頭就是了,不太笨的法國男孩幫她指了路。她迅速鉆進地鐵通道,快步走,卻看見一個眉清目秀的黑人女孩在一側(cè)的過道上小便,神情自若,她迷惑了一下,沒有停下來。她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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