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俯瞰巴黎(1)

半個橙子 作者:郭俏


一個早晨。

山在沉默了一陣之后開始捍衛(wèi)他的責任感。他說鏈鏈你離開我只有一種情況是行得通的,就是你遇到的那個男人比我強,比我?guī)?,比我有錢,比我對你好,你必須帶他來北京見我,要我同意才行,否則任何理由你都別想離婚。發(fā)生了那些事情又怎么樣呢?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也不意味著他們就發(fā)生戀愛了,生了孩子都不一定呢。我相信我家寶貝是最純潔的,我不能丟下你不管。我說了要照顧你一輩子的,你怎么都得回到我身邊來。

鏈鏈坐在樓下的河邊,沉默的看著對岸來往的人群。

那些早晨。

G會在她額頭吻一下,如果她胳膊摟住他的脖子不放,他還會暖和地抱她一會兒,然后說,別遲到了,我們走吧。外面好像有點冷啊,你把這件衣服拿著,大小差不多,你能穿。我不記得是誰的了,我女兒的,或以前情人的。

何平不會這樣說的。這種早晨他從來不在鏈鏈的生命里,她的生活在他那里曾經(jīng)豁然劃出一個界限,夜里兩點以后,他一定在他的貨車上,或在他老婆身邊,或在他家的客廳里。何平因為很重的花粉性鼻炎經(jīng)常被老婆趕到客廳里睡。鏈鏈雖然不怕他吵,甚至想過學會開他的貨車,讓他不要那么累。但沒用,他說他從來做不到留宿到天亮。何平的天亮和鏈鏈的天亮,是兩塊沙漠。

G說我們有可能分享艾滋啊,你不怕?你有很多情人嗎?

何平說我實在沒辦法啊,我有老婆、有孩子,那個傳統(tǒng)的老家,鄰里同學都羨慕我們努力得來的今天,我老婆把我“娶”到法國,我做不到破壞這一切啊。要不你回國吧,去我常去的那個城市,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

G說我對女人是忠誠的,一個女人結(jié)束,另一個才會出現(xiàn),但記憶里沒有中國女人,你,這個中國小丫頭,在我生命里到底是個什么角色?G說你可以過無數(shù)種可能的豐富的生活,我不干涉。在某個早晨,他說,我迷戀上一個甜蜜的中國女孩,這是多么危險的事,你可能有很多個情人,但是,但是我喜歡你。

何平說你不要不理解我,你以為我不懂你嗎?我不騙你,我每天想你,但我不可能破壞眼前的一切,我不會干涉你找男朋友,但一定不要是法國人,他們不懂得負責任。

站在埃菲爾鐵塔目空一切的鐵架橫跨圓弧下面,天空是驟雨前的暗黃顏色,人的心情,像鐵塔驟然向上收縮的線條一樣被什么東西緊緊揪住。鏈鏈背著書包,排在那條不緊不慢向前移動的參觀隊伍當中。鏈鏈頭腦里的人影走馬燈似地交替出現(xiàn)著。

在地面上陌生的臉孔和地下密如蛛網(wǎng)的地鐵線中穿梭,疲憊和壓抑已偶爾使鏈鏈的額頭開始無緣無故滲出虛汗。很多個夢里,她開始玩一種飛翔的游戲,她能讓自己在飛跑的過程中很快躍上路旁樹梢的頂端,在一排排的樹頂上踩著云彩飛翔,只要她踩準了云彩的浮力,就能一直飛在上面,不會掉下來。

這天下午,在房間里呆坐了一個鐘頭,有厚重的陰云開始在屋頂外的天空里堆積。鏈鏈忽然抓起書包想一個人去登鐵塔,這想法令她大受鼓舞。來巴黎兩年了,她也只是跟朋友們一起圍在下面拍過照,或者在夜晚的車里,被它從高處傾瀉下來的璀璨光束照得刺眼。跟它近在咫尺。為什么沒想過去攀登?在地面久了,心里面擠壓的東西都在蜂擁著尋找出口,也許拔離地面的高度才能幫人掙脫。她也有一閃念的緊張,因為卡若琳說了,她在巴黎整整住了四十年,鐵塔卻只登過一次,很害怕。

鏈鏈卻不同,除了內(nèi)心對命運神秘感越來越深的恐懼,她對現(xiàn)實的威脅完全沒有膽怯。鐵塔高度的威脅正好像用來解毒的另一副毒藥一樣,讓人首先享受其中的冒險意味,這小劑量的恐嚇對于她眼下的生活而言實在微不足道,她有時真希望跟這城市以性命相對峙,即使粉身碎骨。但這城市卻像一面包裹著厚厚棉花墊的鐵墻,她就算使出渾身力氣把自己撞到上面,也無法碰到它里面堅硬的部分,連聽到個回音都是睡夢里的奢望。這城市并不缺少像鏈鏈這樣的野心家。

鐵塔腳下永遠有上萬人組成的等待隊伍。人們永遠仰著頭,暗紅色鐵質(zhì)骨架裹挾著每個人心底里瞬間迸發(fā)出的瘋狂欲望,吼叫著沖向天空,人們保持著千里迢迢趕來被它征服的堅定決心,決心在這個鋼鐵霸強的面前束手就擒,腿軟(交換位置)匍匐著諂媚它、端詳它,滿眼向往不作絲毫抵抗,像一群忠心耿耿的婊子。

鐵塔有兩種登法:徒步和電梯。鏈鏈當然選擇徒步,徒步攀登的樂趣在于繞著鐵梯向上一步一步真實的觸摸。艾菲爾,那個來自法國東部城市的驕傲的設(shè)計師,行云流水般地玩弄鋼鐵線條如使用梭機織布,那些鐵線纖細而流暢,肆意揮灑,龐然大物的尖頂,直沖云霄,正是一個狂想家面對這個城市最尖銳的叫喊。鐵塔骨架間的風無處不在,零星也有幾個遙遠國家的年輕人笑鬧著從鏈鏈身邊追逐經(jīng)過,他們把這當成一項登高比賽。還有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牽著爸爸的手,每爬上一段臺階就聽爸爸細心地讀一段階梯上的說明文字。

登到中心位置,再升到三百米高的頂端就只能乘坐唯一的一條通天電梯了。這里位于第二層的中心露臺,向上望去,鏈鏈的心還是不由得一緊。一條陡峭狹窄的通道直通向天際,一個裝有一群膽戰(zhàn)心驚的游客的鐵盒子正孤立無援地沿著那窄道緩緩爬升,巨型鐵架的張力正好在人的膽量能承受的臨界點處。好像一不小心,人就能被拋離引力,落入萬劫不復的無底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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