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路過(1)

半個橙子 作者:郭俏


“只有兩天,我只有兩天,一天用來出生,一天用來死亡,我只有兩天,一天用來路過,另一天還是路過?!?/p>

卡若琳要跟鏈鏈講的是“路過”。一個人,她的命運,她的一生都在路過?!爸挥袃商?,我只有兩天,一天用來出生,一天用來死亡,我只有兩天,一天用來路過,另一天還是路過。”鏈鏈記得這首歌。

卡若琳在她的年輕時代是個天使,就算如今,她仍然是鏈鏈見識到的奇跡。她高挑勻稱、活力充沛,金黃的卷發(fā)在耳際散開。她穿時髦緊身的裙子和透明性感的內衣。她不避諱一切話題而且常常滿懷激情地大笑,她舉餐叉和攤開手的動作仍然熟練和優(yōu)雅,她采來放在床頭的鮮花令滿屋芳香,她認真地聽各種校外講座,她一周時間至少去舊貨市場買五本書,并迅速消化。當然,她最喜歡的還是看電影和去森林采蘑菇……鏈鏈堅決相信她的年輕會一直這樣繼續(xù),不會衰竭。

法國人瘋狂,喜歡冒險,卻并不認真。德國人謹慎、客觀,卻是十足認真,納粹以后的歐洲人終于明白善與惡、因和果的轉化。經歷了二戰(zhàn)又經受越戰(zhàn)的美國人也終于受傷了,詩人藝術家走上街頭,“我們要做愛,我們不要做戰(zhàn)”的口號驚世駭俗,他們說我們要擁有鮮花和幸福的權利。

于是先被肉體喚醒的的美國人唱那首加州旅館的反叛,迫不得已的,向自由吶喊。而桀驁不馴的平克?弗洛伊德,唱他們像所有人一樣古老的恐懼。那個年代,避孕藥及時誕生了,溫和地解決了女人對生育的取舍權利;波伏娃的《第二性》揭竿而起,她向全世界的女人宣布自己的發(fā)現(xiàn):妻子和母親的命運是男人發(fā)明出來用以否認女性自由的神話;連原子彈釋放的震驚世界的蘑菇云,也鼓動了這個世界的覺醒,它制造了地球隨時被徹底毀滅的陰險玩笑。

回到你自己,回到你自己!

人類需要性,那是進入另一個世界的突破口,在一個人離去之前應該開啟它,那個新世界是那么美妙絕倫,像天堂,它是每個女人看到生命本質的必經之路。所以在那部鏈鏈始終不知道中文名字的電影《les valseuses》的結尾,MIOU MIOU他們一行人在流浪途中遇到了一個花季的叛逆女孩,她驚恐地對旁邊的兩個男伴說:我們不能讓她就這樣活著,她都十六歲了,她竟然還沒做過愛!

女人們在一夜之間終于爆發(fā)了,她們要求獲得認識和主宰自己的權利。

一九六八年,卡若琳正在巴黎工作。有一天,忽然,地鐵停了,公車停了,火車停了,她要步行走很遠的路才來到上班的地方。她在沒有罷工權利的醫(yī)療實驗室里,才知道全巴黎以及全法國幾乎都罷工了,那么徹底。杜拉斯等人聯(lián)名在報紙上簽名,高調迎接這次運動的到來。事情的起因是巴黎南岱和大學的學生在學校大會上向校方質疑性問題、遭到校方嚴詞(厲)譴責引起的。罷課、罷工獲得了空前一致的響應,戴高樂政府盡管并不理解,但他們從不反對政治以外的精神抗爭,他是鎮(zhèn)定且從容的。

盡管少數(shù)政治派別的學生想利用這次運動實現(xiàn)政治企圖,即關閉法國,引入共產主義。但那之前,蘇聯(lián)政府對國內針對共產主義的精神探討所采取的荒謬殘忍的驅逐政策,終究讓世人顫栗。十九世紀末,聲名遠播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因他對軍隊長官表達不滿情緒的家信被意外地公開,于是終生被遠逐西伯利亞,二十年,流離荒僻,對抗嚴寒和死亡,他的創(chuàng)作成就竟由此產生。法國人恐懼共產主義,更(但更多的法國人卻)不想有人(刪除)沾染上任何不純粹的政治意圖,這場運動,他們只要求純粹肉體和靈魂的。女人要求女性解放,像男人一樣擁有性自由和生育自由。警察們在那一年是最棒的,他們戴著鋼盔站在街上始終克制和冷靜。

卡若琳那年有了兩歲的兒子皮特,聽到滿街的講演聲時,她靈魂以內蘊藏很久的東西終于釋放了。她抱著皮特上了街頭,在女人們中間演講,二十八歲的她,年輕貌美、優(yōu)雅芬芳,就算被請進警察局,她也只是對著女警察笑著發(fā)問:難道你愿意男人強迫你做愛、生孩子而沒有拒絕的權利?哪一條法律規(guī)定了我們不能反抗生孩子?我們還要求使用避孕藥,當然!當然!”

女人們甚至扯下胸罩扔了滿街。那是個無限激情的時代,她年輕的時候,遭遇并銘刻了這場徹底的時代變遷,這變遷一直影響到了今天。女人們解放得甚至有些過火了,她們同性戀繼而雙性戀,甚至當街互相扒開衣領往里面看。男人似乎被嚇懵了,他們從不知所措開始,慢慢喜歡退避和獨身。

所有能離的婚都讓巴黎女人給離了,女人們瘋了,身體如同中世紀古堡的神秘大門,一旦敞開,它就要釋放他(它)全部的秘密和欲望。巴黎在那時成了這場革命旋風的中心地帶。

鏈鏈一直在研究卡若琳修長的身體,她是否饑渴過度,或者只為了向那場革命致敬并宣戰(zhàn)?但不論哪種,她們老了,在鏈鏈見到高麥的那天傍晚,她難過得想哭。高麥的穿戴仍然整齊,戴著眼鏡,但沒有了他們結婚照片上穿筆挺西裝、露著硬硬的白袖口時的年輕帥氣。鏈鏈把他們在教堂舉行婚禮里的照片翻拍進自己的電腦里,那張拍攝于四十年前的照片已經有些模糊褪色,但卡若琳那希臘雕像般柔和的側臉輪廓,深深吸引了鏈鏈,那個年輕時潔白無瑕的美麗新娘,怎么能想象到,從那場婚禮開始,她將在以后的漫長歲月里,向著與宿命相反的方向永不回頭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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