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從街邊上橫著跑過來撞到她的腿，鏈鏈正舉著的相機失手掉在地上。"實在對不起，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嗎？"皮特趕上來，很歉意地說。她拾起相機旋（按）了幾下按鈕，沒什么損傷。"沒事的"，她抬起頭說。皮特笑了，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先走。鏈鏈正拍著的，是塞納河左岸一家著名的咖啡館：CAFé FLORE，當年薩特、加謬等人寫作和舉辦沙龍的地方。出人意料，如今他們的名聲多多少少成了商業(yè)招牌，使得這里紅火得像個酒店，里里外外坐滿了喝下午咖啡的人，并沒有那種藏在清凈角落里的退守姿勢，看來巴黎人很好地保持了思考的慣性，時尚始終堅持躲在大師聲名的身后。外面是露天咖啡座，里面還有兩層樓的空間，實在很大。

鏈鏈進到里面繼續(xù)拍，但渾身不自在，她已經(jīng)能預(yù)感到一些什么。她故意用了半個鐘頭的時間，仔細觀賞了里面柱子上的雕像和每個角落的燭光和擺設(shè)，二層有安靜的寫作間和咖啡迷人的香氣，還真的有個一臉凝重的男孩咬著筆桿在思考，手里已經(jīng)有幾頁完成了的稿子。再出來，發(fā)現(xiàn)皮特果然還在門口面街的座位上耐心地等候。她定了定神，用是否適合上床的標準迅速打量了他一下，他不算高大，灰眼睛，棕黃的頭發(fā)披在肩頭，棱角堅硬的臉，有種近似德國血統(tǒng)的年輕霸氣。他轉(zhuǎn)身時翹翹的屁股很正點，合她的趣味。還有就是，他身上有種強悍的堅定。當然，后來證明她的感覺準確極了，那正是來自郊外田園的法國大兵的堅定。

他牽著狗站起來，一只手插在牛仔褲口袋里走到她面前，他的聲音極小極快的第一句話，讓她失去了判斷能力，她一個詞也沒聽懂。她故作鎮(zhèn)定地反問：您不說法語嗎？多少像挑釁，他臉紅得更厲害了，這與他的堅定并不符合。他攤開手："當然，我是法國人。"他放慢了語速："你愿意坐下來喝點什么嗎？"哦，跟她能想到的一樣，當然，有錢的話她早去喝了。晴朗的初春，太陽已經(jīng)能把這個干凈的城市曬得發(fā)白。她包里的硬幣一直叮當響著，做著一小杯咖啡的價錢能買幾個羊角面包的換算，剛到這兒的人，總對較國內(nèi)翻了幾倍的消費望而卻步。還有就是她擔(dān)心，一張亞洲面孔，像失戀了似地晃進這些黑白分明的人種中間，有多么不協(xié)調(diào)。

在他身邊，她一屁股坐下來，平靜得好像已經(jīng)熟悉了很久的朋友。街上人并不多，只是午后刺眼的白光讓眼神顯得恍惚混亂，咖啡層疊的光影，像這城市前世今生的錯落。她后來漸漸發(fā)現(xiàn)，這種混亂正是巴黎的特質(zhì)，一種不易察覺的相互依存，明朗和憂傷，像他們摻雜的性格，也像那些永遠說不清的膚色，人種，或者更多性命攸關(guān)的東西。

他要的是一小杯綠色的什么水，伸手與她握了一下。

“它叫什么名字？”她指著他的大狗，那狗扎皮帶，棕黃色的毛梳理得柔順服帖，放著油亮的光。

“月亮寶石。”

哦？她笑。這在法語里有情人的意思。

“為什么不呢？”他也笑。

是啊，為什么不呢？她想。

她得承認她是個蹩腳的談話者，因為他們接著的談話居然是從八國聯(lián)軍開始的。雖然她來法國上學(xué)，向往法國文化，但法國參與了當年的破壞行動，所以你們法國人仍然有罪。她總算找了個實在牽強的說法，來擺脫被動。

“我們也一樣，你知道德國的二戰(zhàn)角色，但我剛?cè)サ聡鴷r，我驚呆了?！逼ぬ卣f著就賣力地表演了一下目瞪口呆。紅墻真美，他還喜歡那兒的城市和街道，以及德國啤酒。在德法聯(lián)合部隊里當了五年兵，那是他僅有的工作經(jīng)歷。三年前，他回到巴黎，為他喜歡的繪畫，像很多巴黎青年人一樣。

歷史就只能是歷史了，她（我）們現(xiàn)在很友好。皮特把月亮寶石的皮帶交到鏈鏈手上，鏈鏈就起身笨拙地拉著它，在咖啡館門前無比神氣地走出十多米遠。

她（他）們約好了第二天還在這里見面，他說他愿意為她導(dǎo)游巴黎，她喜歡看他翻翹而細致的睫毛、灰色的眼睛，還有他羞澀時的臉紅。鏈鏈也容易臉紅。

皮特的車準時停在樓下，他穿干凈的T恤，不太像藝術(shù)青年，月亮寶石精神抖擻地在車窗里張望。又近午時，陽光仍然鮮亮。她走過來，皮特輕輕吻了她的臉，她一直以為第一次面對這種曖昧的貼面禮她會不知所措，但沒有，她一下子就學(xué)會了。倒是皮特又臉紅著要求，你應(yīng)該道歉，你遲到了。鏈鏈說好吧，我道歉。

車一路飛奔出了巴黎南城，駛上高速公路。車里放著皮特喜歡的藍調(diào)，聽這種音樂她完全找不著北，因為在她耳朵里這基本就沒什么調(diào)。就像眼前這條路，她完全不知所向，她目前連巴黎市內(nèi)的地鐵線還沒搞清楚，城外，她就完全陌生了。像她這種不分方向的人，永遠以為前面就是正北。她甚至有點后悔跟這個只認識一天、又話語不多的皮特出來了，她幾乎對他一無所知，她呆呆地看著皮特轉(zhuǎn)方向盤的手勢，嫻熟而優(yōu)美，像跳舞。

穿過兩邊矮小的童話似的村落，一個老式尖頂教堂在離城市數(shù)里處清晰矗立，汽車慢慢靠近，似乎不忍打擾它一草一木的悠然。駛上一個山坡，停在CHARTRE前，心落地了。鏈鏈聽說過它，在巴黎人眼中它是法國最古老最完美的教堂，比巴黎圣母院更有味道，建于公元十二（12）世紀，以彩窗的精美而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