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根放下手槍,拿起一枚照明彈端詳著。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敲門,一個服務員在外面說,有黑明威的信和電報。黑明威想去開門,被薩根攔住。薩根在他耳邊輕語一句,黑明威便說他在洗澡,請服務員從門縫下把信和電報塞進來。
服務員就從門縫下將信和電報塞了進來。等服務員的腳步聲走遠,黑明威撿起信和電報看起來??戳艘粫?,他抬頭對薩根說:“對不起了,我得暫時和你說再見了?!?/p>
“怎么了?”
“呶,你看,”黑明威把電報遞給薩根,“社里給我安排了任務,要我馬上去河南采訪。蔣總統(tǒng)以水伐兵,炸開黃河,想用黃河水阻擋日本人的進攻,結果把他的臣民也害慘了,現(xiàn)在都已經在人吃人啦。這是個特大新聞,我們報紙肯定要大做文章?!?/p>
黑明威這一去便是一個多月,等他回來時,重慶已經不再是他熟悉和想象的那個城市,他的“大本營”糧店已蕩然無存,少老大、桂花、幺拐子等多名曾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已經命不守身,尸骨成泥化土。更有無數(shù)他不認識的黎民百姓、無辜者、不幸者,被他千里迢迢從成都帶回來的命令和設備搞得粉身碎骨,魂斷天際。
黑明威,一個英俊的男人,一個痛苦的孩子,一個自我的異己者。他在新德里市郊的一棟杏黃色的花園樓房里長大。父親是個信奉佛陀的虔誠苦行僧,長年浪跡天涯,托缽為生,誦經為業(yè)。母親卻是個交際花,經常呼朋喚友,在家里舉行燭光晚會,節(jié)日派對。在門背后,在花叢中,在樓梯口,在假山邊,在昏暗的燈光下,在明亮的月光下 他幼小的眼睛曾無數(shù)次地親眼目睹母親和一個個陌生男人相擁相親。他不知道這些男人哪一個是他的父親,更不知道這些兒時覺得很新奇好玩的記憶,長大了會令他羞愧萬分,時常因此而痛不欲生。他的青春是從向往死亡開始的,生命不可貴,愛情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故鄉(xiāng)是逃亡的起點,家是豪華的廢墟,所有認識的親朋好友、同學老師都是可以忘卻的陌路人 父親在佛陀的虛幻世界里擺脫了現(xiàn)世的罪苦,找到了極樂,卸下的罪苦卻都讓他名下的兒子全部擔當了。從成人的第一天起就開始擔當,擔當,永無止境。這是一個自小被孤獨和羞恥吞噬、壓垮的可憐蟲,他渴望告別,渴望冒險,渴望剌激,渴望赴湯蹈火,在危難中燃燒生命的火焰。
有一天,美聯(lián)社滿足了他的期待,因為可以告別故鄉(xiāng),可以離別親朋,可以遠走高飛,可以四海為家。有一天,薩根又秘密地滿足了他的期待,因為他渴望燃燒,渴望強大,渴望有一支槍,渴望迎接一場生死之戰(zhàn)。他行動,他付出,他冒險,卻從來不跟薩根討價還價。
他不信仰錢,他信仰自己,信仰剌激。
這一點在薩根想來,似乎總是有點兒不可思議。他看上去是那么年輕,那么文弱,那么英俊,那么有知識,家里又是那么有錢。事實上,當初薩根跟他接近就是看他出手闊綽,花天酒地,像個富家子弟。薩根接近他,本是想花他錢的,沒想到他愿意拿出生命來讓自己“花”。
山不會走近山,一個人也無法走近另一個人。
陸從駿走出了沉思。
是驢是騾子,要走著瞧。不要相信想到的,要相信看到的,這是陸從駿反特經驗的又一條。他決定親自去重慶飯店會一下這個美國佬,而且必須盡快,去遲了,汪女郎說什么都容易引起他的多疑。現(xiàn)在首先要穩(wěn)住他,要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讓汪女郎及時向他去匯報情況。匯報什么呢?當然要編個說法,巧妙的,能進能退的。說法編好了,還要給汪女郎排演。剛才他和老孫一直在給她排演,現(xiàn)在已經進入彩排階段。
“都記住了?”陸所長問。
“記住了?!蓖襞纱?。
“重復一遍,回去該怎么跟薩根說?”
“我找了好幾個人,都說不知道,但我碰巧遇見了一個人 ”
“是一個你以前接待過的客人。”
“嗯,是一個我過去的客人 他就在郵局工作,一個老色鬼,見了我非把我拉去隔壁旅館 ”
“所以你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