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論是三百七十一只海鷗,還是一百一十一粒水珠,還是其他類似的情況,惠子從來不會懷疑她丈夫報出的數(shù)字的準確度。
“不可能出錯的,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彼偸怯眠@種反復(fù)、加強的口氣安慰那些質(zhì)疑的人,“他會穿錯襪子,會認錯人,但不可能算錯數(shù)字,絕對不可能。”
惠子其實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更不愛說大話、狠話。她用溫順的表情與人交流、點頭、微笑,專注的目光,因為羞澀而泛紅的面頰。她像一棵小草,氣質(zhì)是靜的,低調(diào)的,溫存的。她總的說是個傾聽者,面部言語豐富,說話小聲小氣,與她的年齡不吻合。她已經(jīng)二十四歲,但誠懇、客氣的舉止,斂聲斂氣的樣子,更像個十八九的少女。少不更事,弱不禁風。但說起丈夫?qū)?shù)字非凡的敏感和特異秉賦,她總是出言果敢,不留余地,變了個人似的。
這是因為,她見的實在是太多太多!
五年前,陳家鵠和惠子剛相識不久,首度相約出游,去京都。那時惠子是早稻田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二年級的學(xué)生,長她四歲的陳家鵠是同系教授炎武次二的弟子。一個偶然的機遇,他們相識了,互有好感。暑假,兩人帶著一種曖昧的熱情去京都旅游,搭乘的是夜班火車,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連喝稀飯的錢都沒了。有人趁兩人熟睡之際,不客氣地卷走了他們隨身攜帶的大袋小包。他們行囊空空,饑腸轆轆,身在客鄉(xiāng),舉目無親,十九歲的少女,第一次出門的惠子,忍不住流下了怯弱的冷淚。她未來的丈夫卻對著天空哈哈大笑道:
“天助我矣 ”
陳家鵠這聲底氣十足的感慨,感慨的是,老天終于給他理由和機會,可以在他默默傾慕的女生面前露一手了。
中國人愛賭,日本人愛嫖。但這并不是說中國人不嫖,日本人不賭。日本人照樣好賭,正如中國照樣暗娼遍地一樣。他們走出火車站,不出一里路便發(fā)現(xiàn)一家賭館。不久又有一家,一家接一家。最后,他們在舊唐太廟附近看中一家,這家賭館是美國人開的,惠子在多年之后還記得賭館的名稱叫“紙牌王”。她未來的丈夫指著賭館煞有介事地說:“就這兒吧?!?/p>
“我們來這兒干嗎?”
“這是我的銀行,我有巨款存在這里?!?/p>
說得惠子一頭霧水。
可惜時間尚早,賭館還沒開門 也許才關(guān)門。賭館和妓院一樣,屬于“貓科動物”,夜行晝伏。他們只好忍饑挨餓,去逛旁邊的舊唐太廟。太廟太大,才逛一半已近中午,他們被饑餓趕出來,發(fā)現(xiàn)賭館的大小門依然緊閉。但賭館門前卻聚集了不少閑人,嘈嘈雜雜,擠擠攘攘。一個二十郎當歲的小年輕,穿著花色大褲衩,沿街設(shè)賭,像個江湖郎中一樣大聲招攬,吸引了不少人看熱鬧。
“看哪,快來看哪,這是今年全美最流行的智力游戲 拉丁方塊 ,絕對是高智力高智商的較殺,君子動口不動手,有才就是有財 ”
“愿賭服輸,在場的誰愿意來跟我比試一下你的智力,贏了拿走我的錢,輸了留下你的錢 ”
小年輕還有個幫手,是個老賭棍,五十開外的年紀,手腕上刺著一條四爪青龍,人中上蓄著一撮花白胡子。兩個人,一個老,一個少,一個叫,一個喊,一唱一和,一呼一應(yīng)。不用說,這是兩個街頭混混,開不起賭館,在人家賭館門前做搭伙生意。明治維新之后,大和人對美國的東西一向推崇,連街頭混混玩的也是美式的智力博彩。
怎么個玩法?
很簡單,他們是莊家,手上有很多難易不一的數(shù)表,做成卡片,正反面都由厚實的牛皮紙蒙著。正面有不少格子是填了數(shù)字的,也有幾處空白。誰要能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把空白處正確的數(shù)字填上,就是贏家。
對和錯怎么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