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微風(fēng)靠在草垛上歇落,樹木像是在閉目養(yǎng)神。晚霞照在西墻上,把房子染得通紅通紅,人們從地里回來,有的扛著糞勺,有的扛著鋤頭,有的挎著籃子,有的兩手空空,他們的臉上都涂了一層暖紅色的光芒,在路上碰到時,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比如,王家的貓生了三只小貓,李家昨天來了一個城里的親戚,張家的雞前天被偷了,趙家的兒子游泳的時候淹死了……
余美鳳蹲在場院上撿青菜,剪刀發(fā)出清脆的咔嚓聲。她感覺自己的脖子有些發(fā)癢,像一只小蜘蛛在爬。她感覺有人盯著她粉白的脖子在看,那個人越來越近,她感覺那腳步聲停在了自己的背上。她回過頭,看到了五牛,他今天沒有喝酒,但衣服的扣子扣錯了,褲子很短,像空中的吊死鬼,小腿露出來了,上面的汗毛濃密,如同一片原始森林。紅色的塑料皮帶很長,皮帶頭垂到了褲襠,像是吊死鬼的舌頭。他正咧開大嘴朝余美鳳笑呢。他說:“美,美鳳頭?!闭f完,又側(cè)著頭笑了起來。余美鳳嚇了一跳,忙說:“你,你要干什么?”五牛舔了舔嘴唇說:“我,我不干什么。”余美鳳知道李國良不在家,但還是扯著嗓門喊:“李國良,死鬼,你在哪里,幫我拿張小板凳出來?!彼詾檫@么一喊,五牛就會知趣地走開,可是,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根釘子,嘴里則不住地說:“美,美鳳頭,你,你真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闭f完,從背后取了一支紫木槿花,準(zhǔn)備走上來插在她的頭上。余美鳳手里拿著一把剪刀說:“你別過來?!蔽迮_€是笑。余美鳳撿完了青菜,到河邊去洗,五牛就像影子一樣跟著她。余美鳳說:“你跟著我干什么?”五牛就跑到余美鳳的前面說:“是你跟著我,不是我跟著你?!庇嗝励P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她心里罵著李國良,你這個狗日的,你跑到哪里去啦,今天晚上,老娘非打斷你的狗腿不可。她邊走,腦子里一直在想著主意。五牛今天不知道搞什么鬼,像螞蟥一樣盯著余美鳳不放。
余美鳳怕被他占便宜,便放下菜去街上找李國良。五牛跟在后面??吹嚼顕荚谵r(nóng)機站,她心里火冒三丈,真想跑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耳朵,把他往家里拉。不過,她還是忍住了,她知道男人都是愛面子的。她走到他跟前,對著他的耳朵嘀咕了幾句,李國良看著五牛,笑著點了點頭。李國良說:“五牛,今天到我家來喝酒?!蔽迮Uf:“我要吃雞。”李國良說:“我家可沒有雞,你自己去弄一只來?!蔽迮Uf:“你等著?!比缓筠D(zhuǎn)身就走了。李國良打了十斤散白酒,買了幾個小菜,又去叫了幾個人,一個是他的朋友梁四喜,他瘦高瘦高的,像根晾衣竿,嘴尖尖的,加上兩只招風(fēng)耳朵,乍一看像只小白鼠。一個是殺豬的李阿三,他是李國良的同學(xué),也是鎮(zhèn)上有名的大力士,挑著三百五十斤的擔(dān)子,他還能跑步。還有一個就是陳有成。李阿三和陳有成是好朋友,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他們的酒量都很好,但每次先醉的總是李阿三,因為他喝得特別快,而陳有成則喜歡小口小口地抿。李阿三來的時候,用草繩提著一只豬心。陳有成則提了兩瓶雙溝大曲。他們來到李國良家,余美鳳就去做菜了,四個男人坐在八仙桌前抽著煙,喝著茶,等著五牛的雞。
等到天快黑的時候,才聽到五牛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響,就像是日本人扔下的炸彈一樣。五牛進來了,臉上敷滿了雞屎,手里提著一只六斤多重的紅毛大公雞。李國良心想,今天不知道是誰家倒了霉,碰到五牛這種無賴,也只好自認(rèn)倒霉。五牛坐下來,余美鳳開始燒水燙雞毛。半個小時之后,雞的鮮味開始在屋子里蔓延開來。滿滿的一桌菜,有紅燒雞、黃豆燉雞湯、百頁結(jié)炒豬心、五香豆腐干、奶油花生、紅燒茄子、炒青菜等。余美鳳說:“沒有菜,大家不要見怪?!标愑谐烧f:“這桌子上都快放不下了,還叫沒有菜啊?!庇嗝励P說:“不要光顧說話,大家快動筷子,一會就涼了。”黃豆燉雞湯尤其鮮美,金黃的湯汁上漂著油花,喝一口,芳香就在舌尖散開,雞肉又鮮又嫩,真是打巴掌都不肯放下。陳有成邊吃,邊豎起大拇指大夸余美鳳的廚藝,他說:“國良伢,你娶到這樣的老婆,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闭f完情不自禁地?fù)u了搖頭。李國良憨憨地笑著,不知道該說什么。
李國良取了白瓷的小酒盅,準(zhǔn)備倒酒。余美鳳嫌杯子太小,讓他換成喝茶的杯子,那是印著藍色向日葵圖案的玻璃杯,杯口有兩圈藍線,杯子平時是收起的,只有到過年的時候才會拿出來,一杯酒有半斤多。余美鳳倒上了酒,李國良端起酒杯讓大家喝酒時,五牛已經(jīng)喝下半杯了。余美鳳給大家夾菜。李國良酒量不行,一杯下肚,臉就紅得像猴子屁股了。陳有成勸李國良喝酒,李國良擺了擺手說:“我喝不得了?!标愑谐烧f:“怎么就喝不得了呢,來來來,滿上?!崩顕加檬稚w住杯口,然后說:“陳所長,我真的喝不得了?!标愑谐烧f:“你怎么這么沒出息?這么快就不行了?!崩顕家荒樛纯嗟卣f:“我真的不行了?!闭f完一陣惡心,跑到后門口吐了起來。他回來時,余美鳳已經(jīng)端起酒杯和他們喝了起來。她一個接著一個地敬酒,臉色一點變化都沒有,仿佛那酒沒有喝到她肚子里似的。李國良在她身邊坐下來,那神情像一只病兮兮的小貓。李國良的大大聞到了酒的香味,也來到了堂屋里。余美鳳給李國良使了個眼色,他不太情愿地站起來,拿了一只中碗夾了一些菜,又倒了一杯酒,給他端到隔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