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苻登與姚萇(1)

縱橫十六國 作者:陳羨


前秦最后一位值得一書的悲劇英雄,是苻登。論起血緣,和投降東晉的苻宏,投降后燕的苻定、苻紹之流相比,他與苻堅的關系差得很遠:勉勉強強可以算作苻堅的族孫。但正是這么一個不起眼的人物,卻在十分不利的局面下,將前秦的正朔硬生生地延續(xù)了九年。(他的事跡,有如南宋的文天祥、陸秀夫,雖則失敗,也可以被評作“失敗得完美”。)

前秦大安二年(公元386年)冬天,從死尸堆中逃出性命的前秦尚書寇遺帶著苻丕的兩個幼子苻懿、苻昶來到南安。苻登得了兇訊,給苻丕發(fā)喪,要立苻懿為帝,他身邊的將士都認為大難當頭,不能再立年幼不懂事的小皇帝了,公推苻登為主。苻登就在南安東面即皇帝位,改元太初。

苻登的性格粗獷而憨厚,也讀過不少書。他當皇帝以后便給自己定了一個堅定的目標:復仇。這復仇的對象便是“弒君”小人姚萇。他在行軍時,把苻堅的靈位用軍車載著,以黃旗青蓋和三百個武士護送,放在軍中。準備作戰(zhàn)的時候,都要先祈告苻堅的靈位,然后出兵。

他的禱詞很有氣勢:“維曾孫皇帝臣登(苻登身為皇帝,對苻堅稱臣),以太皇帝之靈恭踐寶位(我托您在天之靈坐了這位子)。昔五將之難,賊羌肆害于圣躬,實登之罪也。今合義旅,眾馀五萬,精甲勁兵,足以立功,年谷眾穰,足以資贍。即日星言電邁,直造賊庭,奮不顧命,隕越為期(不戰(zhàn)到死勢不罷休),庶上報皇帝酷冤,下雪臣子大恥。惟帝之靈,降監(jiān)厥誠?!?/p>

前秦的將士們聽了這段禱告無不悲痛流淚,對后秦滿懷仇恨。這些將士在盔甲上刻下“死”、“休”的字樣,表明戰(zhàn)斗到底的決心。苻登擺的陣勢是以長矛為主的步兵和以鉤刃為主的騎兵混合,構成似方似圓的方圓大陣,在陣中根據(jù)具體情況調(diào)配人員,彌補疏漏,士兵可以各自為戰(zhàn),所向披靡。

無論從戰(zhàn)術,還是從氣勢上看,苻登的軍隊都壓倒了姚萇(盡管人數(shù)并不占優(yōu)),但姚萇畢竟是姚萇,是狡猾無恥的姚萇。他知道苻登手下的軍隊是大兵團,一時不可能打垮,就采取能躲即躲,能避則避的策略,盡量不將自己的力量完全暴露在苻登面前,與他進行正面交鋒。

苻登屢戰(zhàn)屢勝,卻總不能擊潰后秦的主力。但姚萇也被拖得很慘,關中不少豪強都叛他而去。雙方打得快絕望了,苻登就叫數(shù)萬士兵圍著姚萇的營帳大哭,哀聲沖天。姚萇受不了,一聲令下:后秦的軍隊也跟著哭!苻登的軍隊哭不過姚萇,沒了士氣,只好撤軍。(這種記錄恐怕很難從世界戰(zhàn)爭史上再找到一個。中國人說“哀兵必勝”,苻登和姚萇兩支哀兵相遇,這勝敗已經(jīng)不能用常理來判斷了。——荒誕而無聊。)

姚萇看苻登總是打勝仗,心里氣不過,就找原因。你猜他想出了個什么理由?他看苻登每戰(zhàn)必在軍中擺放苻堅的靈位,便也在自己的軍隊里擺上苻堅的靈位,供上苻堅的神像,也學苻登給苻堅寫禱詞,真是千古奇事第一樁。

這禱詞與苻登的一正一反,正反映了姚萇的流氓風格:“往年新平之禍,非萇之罪。(當年新平那事兒,不是我的過錯。)臣兄襄從陜北渡(這句話讀作:“從陜,北渡”,是指在陜這個地方向北渡過黃河,不是說在陜北(其實當時也還沒有陜北一說)渡河),假路求西,狐死首丘,欲暫見鄉(xiāng)里。陛下與苻眉(苻黃眉)要路距擊,不遂而沒。襄敕臣行殺(我殺您不過是行了我亡兄的敕令),非臣之罪(這話又給說一回)。苻登陛下末族,尚欲復仇,臣為兄報恥,于情理何負!昔陛下假臣龍驤之號,謂臣曰:‘朕以龍驤建業(yè),卿其勉之!’(前文說過,苻堅勉勵姚萇的話不幸成了“讖語”。)明昭昭然,言猶在耳。陛下雖過世為神,豈假手于苻登而圖臣(廢話!難道還幫助你姚萇不成?),忘前征時言邪!今為陛下立神像,可歸休于此,勿計臣過(得,說了半天你還是有過),聽臣至誠。”(苻登和姚萇的兩篇禱文都被《晉書》收在了《苻登載記》中,也不知道作者的這一安排是不是存心想幽他一默。)

苻登進軍,見此情景,跑到塔樓上大聲呵斥姚萇:“從古到今,哪有殺了君主反倒立他的神像以求保佑的事,能有用嗎?弒君的賊人姚萇你給我出來,我和你決一死戰(zhàn)!”

姚萇待在營帳里也不理他。久而久之,后秦的軍隊還是打不了勝仗,反倒搞得軍中不安寧,姚萇又斬下神像的腦袋送到苻登軍中。

苻登在戰(zhàn)術上很有一套,在戰(zhàn)略上就差多了。他雖能打勝仗卻撈不到太多的便宜。太初四年(公元389年),前秦軍東征,一路奏凱,逼近姚萇大軍所處的安定。

姚萇身邊的大將都勸姚萇與前秦決戰(zhàn),姚萇答道:“苻登是窮寇,和這樣的軍隊決勝,是兵家大忌。我自有妙計勝他。”

他只留下一個尚書令姚旻在安定,自己率領三萬大軍偷襲秦軍的輜車行李,獲得全勝,苻登的皇后毛氏和兩個王子、數(shù)十名戰(zhàn)將,都被姚萇擒殺。

苻登賠了夫人又折兵,對姚萇的仇恨愈切。但他拿姚萇越來越?jīng)]辦法,每次勞師遠征,都是無功而返,還常常挫了士氣,損了兵將。兩個人打到最后,苻登對老病垂死的姚萇仍然一籌莫展,遍尋姚萇的主力不見其人,后秦的軍隊倒從自己的背后冒了出來,苻登只剩下一句驚嘆:“此為何人,去令我不知,來令我不覺,謂其將死,忽然復來,朕與此羌同世,何其厄哉!”正是“既生登,何生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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