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修辭有一格,名曰“婉言”,又叫“換個說法”。其宗旨無非是說話時玩點文字小花招,使聽話人好接受,自己也不討人嫌。
譬如國人諱死,某仙翁去世,你當著親人的面切不可說:“怎么,他死啦 ”應當稱他謝世、逝世、作古、壽終正寢、撒手人寰、乘鶴西去等等。假如你嫌這話太文氣了,至少也當說個:“怎么!他老了 ”或者“去了 ”“走了 ”云云。
再如某先生聽力很差,近于耳聾,或者一只眼睛失明。我們又切不可當面叫他聾子(盡管他不一定聽得清),或瞎眼之類。你也別管他是否曾經(jīng)自詡過有“文聾雅瞎”的曠達,此時最好還是換成這樣的說法:耳背、耳重,或眼睛不好。倘是熟識人,頂多私下幽默一句:“半邊月兒明”或“一目了然”,足矣!
此類換個說法,修辭學有忠告,語言中有俗成,作為“禮儀之邦”的后代子孫,我都舉雙手贊成。但另有一些“換個說法”,我卻不敢恭維了。
翻開《資治通鑒》第十四卷,內(nèi)有這樣的記載:古代大臣有因不廉行為而被罷官的,不說他不廉潔,而說他“簠簋(音〖WTXT〗fǔ guǐ〖WT〗;方曰簠,圓曰簋。古代指食器)不飾”;有犯了污穢淫亂罪名的,不說他淫亂私通,而說他“帷薄不修”;有因軟弱無能不勝其職的,不說他蠢笨缺才,而說“下官不職”。這里的換個說法,顯然是為“尊者諱也”,“顯者除也”!高官顯貴們的種種劣跡敗行,自然可以淡化得“青山隱隱,流水悠悠”了。
近讀曾國藩,方知這老家伙也是一個善于“換個說法”的修辭老手。他自與農(nóng)民起義軍作戰(zhàn)以來,受挫岳州,困頓靖港,兵敗九江、湖口,亡命三河等地。作戰(zhàn)中多次險些被擒,總要投水自殺,然而他給朝廷的奏章中卻這樣寫道:臣下起兵數(shù)年,與粵匪作戰(zhàn),雖連連受挫,危時元氣大傷,險時全軍皆寒……然則,臣等湘軍依然披堅執(zhí)銳,屢敗屢戰(zhàn)是也……看看,這“曾文正公”將他與農(nóng)民起義軍作戰(zhàn)中的真實寫照——“屢戰(zhàn)屢敗”,顛倒兩字,換成了“屢敗屢戰(zhàn)”,這“曾剃頭”百折不撓、英勇頑強的形象,也就活靈活現(xiàn)地展示于龍廷之上了。太平天國起義失敗的原因,我們姑且不去論它,但“曾堂大人”玩起文字游戲來,真是一把好手啊!
“文革”中“換個說法”的苦頭,我們也吃得不少。本來是“閉關自守”、“關河空鎖祖龍居”,我們卻叫它“獨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外國的月亮豈比中國圓”;本來是民不聊生,經(jīng)濟到了崩潰邊緣,我們卻贊它“形勢大好,一年更比一年好”;一大批老干部、科學家被關進牛棚,下放勞動,我們卻稱他是“走與工農(nóng)兵相結(jié)合的道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種“換個說法”的實質(zhì),誰不知道是巧言令色,強奸民意,強詞奪理,粉飾太平。然而實在悲哀的是,我們中許多人照樣“風擺柳”似的跟著說了、喊了、寫了、實打?qū)嵳辛恕?/p>
今天,撥亂反正已多年,我們當然不能容許這種“換個說法”的現(xiàn)象繼續(xù)下去——
某黨委書記民主作風差,獨斷專行。黨內(nèi)民主生活會上,我們總不該這樣說:“好書記喲!辦事有能力,說話有魄力,拍板有威力。”
某單位形式主義盛行,花花點子迭出,事故案件暴起,這單位的領導年終總結(jié)時,總不該這樣講:“我們干事情,有時注重了工作過程,而忽視了工作效果……”
某些人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給要員送紅包,獻重禮,分股票,這些人辦事時也總不該這樣恭謙:“一點辛苦費,小意思,不成敬意啦!”
某領導進KTV包間丑聞傳開,調(diào)離單位后,繼續(xù)黨內(nèi)做官。群眾義憤大,主管人總不該這樣開脫:“他是去過不應該去的地方,是有一些不夠穩(wěn)妥呀!”
……
“換個說法”花樣繁多,變化無窮。如周易,比周易易學;似魔方,比魔方迷人。要治它,我也有良藥三劑——
思想武器——實事求是。
修辭手段——直言陳述。
化學藥品——沖相顯影液。